顾圣婴之死 女钢琴家顾圣婴(顾高地将军女儿)之死
上海。愚园路往西一点点,一○八八弄一○三号,顾圣婴也是自我了 断。傅雷家和顾家深交,傅雷为顾圣婴介绍过钢琴老师,傅雷夫妇的 死,肯定给顾家三人的死做了榜样和暗示。 一九六七年二月一日,愚园路七四九弄的原区中心医院。
凌晨三点左 右,救护车呼啸而来,抬下来三副担架。脏兮兮的帆布担架,放在急 诊室的地上。那时,中心医院急诊室是老洋房的客厅。天冷放一个烧 煤的铸铁炉子取暖,铁皮烟道在天花板下绕半圈。担架上两女一男, 已经气息全无。
那个男的抬进来的时候,右手不合常理地前伸,很触 目。天很冷,没多久,人就呈僵硬状态。 阿尼头(上海话“阿二头”)那年十六岁,从小练小提琴,老师是交 响乐团的,知道音乐界的许多事情。
他认出了躺在担架上的是钢琴家 顾圣婴。旁边大人们也在议论:“顾圣婴,顾圣婴……” 那年,顾圣婴二十九岁。顾圣婴面孔雪雪白,头发塌在了地上。片 刻,医生写好死亡鉴定,三副担架由护工推到太平间去了。三具尸体 匆匆烧了,骨灰没有留下来。
三个人是,妈妈秦慎仪、弟弟顾握奇和 顾圣婴。 一九八九年暮秋,我见到年迈的顾高地将军。他已经八十高龄,他活 下来,是因为他一直因潘汉年案羁押于青海在服刑,前难躲过后难。
孤老头子已经没有亲人。和我一起去见老人的还有同事王美女(现定 居巴黎),我们是通过一个叫蔡蓉曾的女子,找到将军的。 愚园路的房子早就变成“七十二家房客”,顾高地将军落实政策后,被聘 为上海市政府参事,虽是闲职,他有这个资格。
他年轻时候是一九路 军蔡廷锴的参谋,一度蒋介石也器重他,他与潘汉年等过从甚密。 推门进入的时候,闻到一股强烈的猫尿味。屋子里养了一群猫,顾高 地将军手里还抱着一个。将军好高的个子,很瘦,灰色中式棉袄,更 显老人皮肤苍白。
他目光柔和,语话清晰,带无锡口音的上海话。事 先和王美女商量好不讲任何痛苦的话题,我们权当陪老人说说话。 那天阳光很好,客厅的水泥地上白白的耀眼,房子等于没有装修,但 很整洁。
一架旧钢琴,老人说是女儿用过的,还有一些旧琴谱,也是 抄家归还的九牛一毛,连同顾圣婴的几张照片,放在玻璃柜子里。最 有价值的是一具石膏手模,裂了,是肖邦临死时翻制下来的,波兰政 府拷贝,奖励给顾圣婴的。
我们谈下来,知道老人在政府里领一份薪水,看病没有问题,蔡蓉曾 女士是热心人,无偿帮助老人,关心饮食起居。老人的愿望是在此设 置顾圣婴纪念室,保存圣婴所遗全部文物。我想,这里实在是太简陋 了一点,顾圣婴留下的东西也非常有限。
我们陪老人坐了许久,临走 他送我们顾圣婴的盒带一套,两盒,收录女儿演奏的肖邦、李斯特作 品若干。 走出顾老住地,王美女问我:“数过他家几只猫吗?” 我说没注意。
王美女瞪大眼睛说:“三只!”我顿时大骇。 一九九○年十月,我收到讣告,顾高地去世,原因是肺癌。 一九九○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俄罗斯老太太克拉夫琴 科,她是顾圣婴、刘诗昆的老师。五十年代,两个学生就住在老太太 的家里,学琴练琴。
我到汾阳路音乐学院的专家楼里找她。那时,专 家楼就是校园北面的一栋旧洋房,穿过自行车棚,在一片缺少打理的 植物后面,找到入口。 中苏专家恢复往来,学院将这位与中国钢琴教育关系密切的老太太请 来。
她和画报上典型的俄罗斯老太太没有区别,矮,微胖,满头银 发,大花围巾披肩,和蔼可亲,谈话很愉快。她喜欢中国学琴的小孩 子,专程来辅导。最后,说到顾圣婴,老太太落了眼泪,哭得十分伤 心。
她拿出一本相册,很多顾圣婴和她在一起的照片,有些在钢琴 旁,有些在花园里,还有在演出场合,有不少和刘诗昆一起的三人 照。顾圣婴的死讯,她是在“文革”结束,中苏重修旧好后才知道 的。
她难以想象:轻盈瘦弱的顾圣婴年纪轻轻的走掉了。 在上海,在一条街上,在一个时间段里,一下子死掉一批人,不是天 灾,不是瘟疫,不是异族入侵,而且都是横死,偶然。有些人是国宝 级的,我们不可能像造汽车一样把他们造出来,他们几乎是上帝故意 安排在我们中间的,人的典范。
而因为我们暴戾、我们粗鄙、我们轻 信、我们妄执一念,以为真理,他们就这样,带着极大的冤屈,带着 奇耻大辱,带着绝望和决绝,离我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