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刘索拉 陈丹青与刘索拉对话
音樂就是音樂 拉﹕音樂﹖結構主義對音樂的解釋是﹕音樂裡沒什麼打雷下雨﹐就是小提琴﹑大提琴的聲音﹐都是技法。雖然結構主義有點兒太極端了﹐但我認同音樂的最大意義就是聲音的探索。 丹﹕莫扎特的八重唱﹐就是玩八條喉嚨﹐別去找"思想"﹐找"意義"﹐我連劇情都不太知道﹐還是好聽。
拉﹕對﹐古代藝術真是這樣的。 丹﹕非常游戲的。 拉﹕一直到貝多芬﹐才開始解釋音樂。悲愴﹐開始有了人文的東西。 丹﹕開始有意義﹐有思想。
拉﹕除了歌詞的意思還不夠﹐大家還要問這聲音是什麼意思﹖激起你什麼想法﹖聲音就是聲音﹐對於創作音樂的人來說﹐他就是他媽的要造這種聲音。 丹﹕是的﹐音樂就是他媽的音樂。威爾第說﹕"歌劇就是歌劇﹐交響樂就是交響樂"。
他說這話是針對華格納的音樂劇─藝術傳達感情﹐傳達給感官﹐但藝術的"感情"跟你日常生活的喜怒哀樂不是一回事。小提琴在那兒拉﹐很傷心﹐那跟你自己真的在傷心是兩回事﹐你要是正在傷心﹑失戀﹐你沒法上臺演出。
拉﹕藝術創作不是簡單的心理學發泄。除非是那種最基礎的流行音樂﹐只是拿旋律來解說人之常情。 丹﹕流行曲就是要惹你哭啊﹐撓你癢癢。我操﹐快哭啊﹗ 拉﹕我傷心啊﹐我要死了﹐我死了─-流行音樂在表現這種情緒時不需要講究音樂風格﹐只要情緒動人就行。
丹﹕我回來後﹐哥們兒就說﹐你他媽創作激情到哪裡去了﹖你怎麼這麼冷漠啊。 拉﹕我想大多數人說的那種激情其實是衝動﹐大呼小叫的。冷漠中可以有一種更大更深的激情。
丹﹕這是教育的結果﹐我門是在這種教育裡長大的﹐我門從小被告知﹐譬如說﹐今天我看了一場非常激動人心的畫展﹐聽了一部激動人心的歌劇。我們感受藝術已經有一種"情感模式"﹐表達情感﹐又有 一套表達模式﹐到了判斷﹑批評﹐還有一種語言模式。
拉﹕愚蠢的藝術評論不如沒有。 丹﹕這背後說到底還是一個宣傳文化﹑意識形態文化﹐它在長期引導你進入宣傳作品的"情感圈套"﹐現在這種圈套差不多已經撤了﹐可是我們幾代人卻和這種圈套﹑模式長在一快兒了。
流行文化也是這一套﹐你看綜藝節目說個什麼笑話﹐唱一段兒﹐主持人會立即面對觀眾大叫一聲﹕掌聲歡迎﹗掌聲鼓勵﹗觀眾就立刻鼓掌。我可不願鼓這種掌。 拉﹕有些傻逼評論家總要給你什麼"這一片藍色﹐暗淡的藍色﹐表達了畫家當時惆悵的心情"。
丹﹕嘿﹐嘿﹐嘿﹐是這樣。 拉﹕就是由於這個﹐所有的孩子們在學藝術的時候﹐他腦子裡先這麼想﹕我要用這個顏色來表達我的暗淡﹐我要用那個顏色表達我的光明。
他先把畫解釋出意義來再畫。最糟糕的是寫音樂之前先把解說詞想明白。 丹﹕音樂最容易被誤讀。 拉﹕如果我想寫一個特別懮傷的音樂﹐就站在樓上淋大雨去哭﹕"天哪﹐我要跳樓﹗"回來還是寫不出來﹐哭也沒用。
不是不要感情﹐最好的藝術是在感受之後再冷靜下來才開始成型﹐藝術是先有美學的。 丹﹕要冷靜下來才能創作。我們從小被接受了這個概念﹕要滿懷激情投入創作﹗沒錯。但"激情"不是工作狀態﹐它妨礙工作﹐它反而表達不了"激情"。
我們活在一個很煽情的文化中﹐我們的藝術教育總是沒有觸到創作的真實﹐觸到藝術核心。那麼你對現在班上那些哥們弄的那些樂隊有啥想法﹖ 拉﹕他們都挺好。我喜歡郭文景的東西﹐雖然很戲劇性﹐但是音樂結構很謹慎。
有次聽了在德國的陳曉勇的音樂﹐覺得他的音樂形狀很好看。我就是喜歡去"看"音樂。比如說現在我在用眼睛盯沙發的時候……這面樓或這面牆﹐會"看"到聲音滾動同時聽到音響。
比如說我看這幅畫的時候﹐看看聲音就出來了。 丹﹕看看聲音就出來了﹐不得了﹗ 拉﹕聲音的形狀出來了﹐聲音就出來了。然後進到我腦子裡結構起來﹐成了曲子﹐像蜘蛛作網。 丹﹕音樂太神秘了﹐我完全不能想像人怎麼會作曲﹖ 拉﹕音樂太好玩兒了。無邊無際。 丹﹕音樂不模仿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