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刘醒龙 刘醒龙长篇小说《圣天门口》 圣的理想与幻灭
《圣天门口》的阅读,是从担心开始的。担心它像近些年的一些长篇一样是半部好小说,担心它洋洋洒洒三卷本的大部头对自己阅读耐心的挑战,担心这么一个不华丽不花哨不噱头的名字下面是否有真金白银。读完了,担心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是激动,是读到一部好小说之后的酣畅淋漓的痛快和愉悦。
阅读之初,《圣天门口》给我的感觉是书名的别扭。明明写的是一个位于大别山深处叫天门口的小镇,为什么非得叫“圣天门口”?疑问在这部小说读了一半的时候开始有了答案,等到读完全书, “圣”字含义已不言自明了。
小说写了一个离武汉不远的小镇天门口在中国现代历史上的变革与命运。雪杭两家是天门口世代的大户,杭家世代以硝狗皮为业,兼着干一些绑票之类的豪强行径;雪家可以说是天门口的贵族,诗书传家,那种富贵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旁人无法模仿。
如果历史依旧平稳向前,雪杭两家一文一武一柔一刚将继续主宰着天门口的历史,主宰着天门口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
但这种世外桃源的平静随着武昌起义的枪声而宣告终结。雪大爹、雪茄、雪柠、梅外公、梅外婆、爱栀、阿彩、杭大爹、杭天甲、杭九枫、傅朗西、董重里、常守义、冯旅长、王参议、马鹞子、段三国等等,依着历史的鼓点演义出了天门口的悲欢离合。
小说以民间的叙事立场构筑小说的话语氛围,同时又以说书的鼓词将中华民族从开天辟地以来的历史穿插在整部小说中,大历史与小历史,共时与历时,经纬交织出了《圣天门口》浑厚深广的叙事空间。
《圣天门口》中,我们可以读到很多的历史事件,比如土地革命、白色恐怖、长征、肃反、国共第一次第二次合作等,而雪杭两家以及天门口的故事,就展开在这些历史大背景下。但作者显然不是要写这么一些中国革命的局部历史,而是意在通过对他笔下人物的塑造,营造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之境。
营造天门口的“圣”,雪家、杭家和天门口都是不可或缺的,雪杭两个家族互补的脾性加上天门口与外界隔而不断的地理位置,是这样一种理想得以存在的条件。
刘醒龙着力刻画的雪家的泛爱宽容和杭家有点狭隘的英雄主义也因此才有了意义。在天门口,雪家的泛爱宽容和杭家的狭隘英雄主义就好像是一张一弛的文武之道,他们规范着天门口,他们约束着天门口,他们也是“圣”天门口的基础。
在雪杭两家中,作家花大力气塑造的又是雪家的梅外婆、雪柠和杭家的杭九枫。写到梅外婆和雪柠时,小说中几次出现“一耳一口一个王”,而且多次表现她们化险为夷、临危不惧,她们仿佛是天门口的定海神针,只要有她们在,天门口有再大的风浪也不会有多大的险情。
她们显然也是好地主,扶危济困、开仓赈饥、乐善好施,而且雪家的女人还一个个高贵优雅美丽得要命,她们无疑是作家对美好生命向往的表达。如果天门口只有这种要命的高贵优雅美丽,是写不出“圣”字的,圣的生成, 还需要杭九枫的英雄侠气。
关于杭九枫,小说中有一段入骨的描写,当杭九枫为对抗马鹞子“将常守义等骨干叫到一起,说出要与政府军对杀的话时,他的两眼射出绿色的光。
“杭大爹点着名说杭九枫:‘你的眼睛绿了!’杭九枫说:‘这是恨的,杭家的死对头来了!’”也是这个杭九枫,义无返顾地投身了革命,并且无条件地忠实于傅朗西领导的天门口独立大队。这样一个杭九枫,勇敢得就像杭家的那尊铁砂大炮,简单得也像那尊铁砂大炮。
杭九枫的革命,是朴素的也是有局限的。他的革命,只属于天门口,只属于天门口独立大队,他的敌人,只有胆敢侵犯天门口的入侵者,比如马鹞子,比如小岛北。
为了回到天门口,他不惜当了少共敢死队的逃兵,这是一个单纯得有点狭隘的英雄主义者。然而对于天门口来说,杭九枫是英雄的是无畏的,甚至到了60年代,也是杭九枫根深蒂固的天门口意识,使他将公家的粮食偷偷藏起,而后偷偷地送给天门口的每家,才使得天门口在饥荒的前一个阶段没有饿死一个人。
对天门口来说,杭九枫就是保证定海神针不动摇的力量。不知道作家是不是有意,雪家的形象是女性化的美丽而优雅的,杭家的形象是男性化的极富豪侠之气的,这样的两种家族形象加上一个得天独厚的天门口,“圣”由此而成。
而作家的理想乐土,说开了还是仁爱、宽容、诚实、英勇、宁静,安居乐业,风调雨顺。 耐人寻味的是,作家对他刻画的理想境地显然是有着矛盾心态的。
一向自视甚高讲信用的雪家在得知阿彩是癞痢头时断然悔婚,并支持雪茄在武汉悄悄地结婚生子,对阿彩只是敷衍;杭家的果敢英勇大气里面也包含着他们绑票的“英勇”和横行乡里的霸道,还有无知和粗暴,而且他们丝毫没有因此而觉得有什么不妥;梅外婆与杨桃受到日本人凌辱,杨桃不堪羞辱跳崖自尽了,洁净高雅的梅外婆却忍辱活了下来,当然可以将此理解为梅外婆的超脱和涅槃;天神一般美丽高贵的雪柠最后翻给杭九枫看的记满名字的日历分明是记录着雪柠的不堪……小说直到结尾才将雪柠对杭九枫的告白展示出来,让读者明白,那个圣人一样寄托着那么多人的美好愿望的雪柠的生活,也一样充满了艰辛和苦楚。
这样一个结尾,也暗示着,加在天门口前面的那个圣字,是一种理想,一种梦幻,而这种理想和梦幻,最终幻灭在了实实在在的残酷的现实面前。
小说是矛盾的,作者也是矛盾的,寄予着他的希望和理想的人和地方随着小说的发展,又先后失落在他的笔下。因而小说的阅读,是一个飞升和坠落的过程。
刘醒龙说要告诉我们另一种现实主义,是否就是这种充满矛盾的美好与残酷并存、高尚与鄙俗同在的现实? 小说还表达了作者对另一种理想的思考,那就是,无论什么年代,也不管什么政府,只有真心为了一方土地的安宁、真心为了一方土地上老百姓的幸福,老百姓才会拥护,才会信任。
老百姓没有大道理,也没有深奥的学问,他们只有最朴素的立场和最朴素的认识,他们甚至不能理解以他们的幸福为内容的革命斗争是多么的伟大,他们甚至不喜欢为他们的幸福而战的战争。
对革命具体形式的困惑,也隐含在了天门口前的那个圣字里面。圣是一种难以达成的愿望,就像绝大多数的贵族现在只存活在人们的记忆中一样,这同样是一种矛盾。
小说中很多的人都表达了他们的矛盾,傅朗西有,阿彩有,董重里有,一家三代只剩下四个寡妇的更有困惑,这种矛盾是个别与整体、暂时与长远、多与少、小与大的纠结缠绕。 好小说的思想是通过出色的小说艺术表现出来的。
刘醒龙展示出来的另一种现实主义,同样依赖他出色的小说技巧和艺术感觉。带有地域特色的言语方式和作家精到的语言表现力,使小说从一开始就有了抓人的力量,极强的虚构能力和张力在刻画人物尤其是细节的刻画上有着入骨入髓的力量,比如对阿彩的美貌和美好腰身的描绘,语言是张扬而到位的,而随后对她的癞痢头的描写,又是神形齐具的,因此这随后雪茄的离家出走和阿彩的愤而投身革命才变得合情合里顺理成章令读者信服,也为阿彩临死前的言语埋下了伏笔。
这种语言的准确到位还表现在语言的节制和张扬的分寸上,表现在语言的节奏上。土地革命后,作者放下一直延续下来的革命不写,突然介绍起了天门口的手艺人,而且将每一个手艺人都刻画得你能感觉得到他们呼出的气息的粗细咸甜,在洋洋洒洒的这样一段文字后,却是一句“柳子墨来时,下街的故事还在,房子还在,人已经死光了”,一句话杀死了那么多一秒钟前还生气勃勃的生命,革命的残酷和血腥跃然纸上,马鹞子的残暴咄咄逼人呼之欲出。
小说中,不同的人物有着不同的笔墨,梅外婆是缓慢的,杭九枫是躁动的,雪柠是安静的,小岛北是虚伪的,雪蓝是娇嫩的,马鹞子是狡猾的……这样的笔墨这样的语言对于人物性格的表现无疑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好的长篇小说是复杂的,复杂的思想表达,复杂的人物塑造,复杂的语言风格,复杂的知识谱系,尤其是后者,是小说好不好的一个重要因素。比如,铁匠铺怎么开张,郎中如何开方,二十四种云是哪二十四种,狗皮怎么硝,等等。
读罢小说,我不得不佩服刘醒龙对乡村小镇生活的熟稔,从起居饮食到婚丧嫁娶,从民俗心理到稼穑农事,他无不手到擒来,顺手拈来都是精彩的细节。更难得的是作家对这些生活细节的运用,看似随意却对小说的生动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也正因为如此,《圣天门口》才有了成为好小说的条件。
花6年时间写成的《圣天门口》毫无疑问是好小说,它可以让人获得阅读小说的美感和快感,也让人明白了小说不是单纯的讲故事。
如果说《凤凰琴》《分享艰难》让刘醒龙获得了知名度,《圣天门口》则让他有了艺术的高度。当然,小说也并非没有瑕疵。和所有这类题材的小说一样,因为历史年代的限制,最后部分略显粗糙。好在刘醒龙高明在以杭九枫的豪勇和乡土情结为眼来发展小说,使小说能基本一气贯下来。
但后代的性格和命运相对他们的前辈就模糊了许多,尤其是一县和雪荭的死,让人觉得不值而且不必要。不过,这仍然不妨碍《圣天门口》成为当前难得的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