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碧城诗词选 词人吕碧城的护生思想
吕碧城出生于清末仕宦家庭,成长在新旧文化混杂、中西文化碰撞杂糅的大时代。吕碧城的父亲吕凤岐为光绪三年丁丑科进士,选庶吉士(即翰林),历任国史馆协修、玉牒馆纂修、山西学政,学养深厚、藏书甚巨,达三万卷之多。
1885年,吕凤岐任职期满,辞官返乡,举家回到安徽六安寄寓。1895年吕凤岐去世,吕碧城时年十二岁。这一段安稳愉快的童年时光,对吕碧城的成长非常重要。父亲思想开明,母亲严氏出自书香门第,能诗能文,亲自课女。
吕碧城得此教诲,五岁能赋诗,七岁能作大幅山水,在志趣上,也养成不同于流俗的高远见识。1895年她的父亲突然去世,家境顿变,她在母亲的安排下到天津舅父家就读新式学堂。吕碧城能写流利英文文章,大概与这一段接受新式教育的经历有关。
吕碧城幼时就喜欢歌咏自然,“自幼即有才藻名”,稍长就注意到动物的苦境而生出对屠杀动物的反感。她在“谋创中国保护动物会之缘起”一文中曾记述,“予髫龄寓津,见沪报纪伍廷芳氏之‘蔬食卫生会’,即函陈卫生义属利己,应标明戒杀,以宏仁恕之旨。
伍公覆函,谓原蕴此义,唯恐世俗斥为迷信佛学,故托卫生之说,以利推行云云”(《吕碧城诗文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李保民,2007年出版,下简为《笺注》。另有一种说法认为“蔬食卫生会”应为1909年成立的“慎食卫生会”,似与吕碧城“髫龄寓津”不符)。吕碧城当时不过十二三岁,却有这样的见识,实在令人惊异,这似乎也预示了日后她在动物保护方面所成就的事业。
吕碧城同情自然之物的根源,还在于能够看到自然之美与和谐。她说:“自然天地之有文章,时令之有次序,动植物体之有组织,尽善尽美,孰主之者?是曰真宰。”(“予之宗教观”,《笺注》)人若能够看到动物的美善之处,进而会起善待之心。
她记母狼哺乳人孩的报道,以明禽兽与人之辨:“狼乳之说,闻者或导为妄。然古今之传记多有之。如左传所记之子文。美报纸所记某传教士之子,皆赖狼乳得活,义出于兽类之慈善心。乃吾人顾而反食肉,无恻隐之心,能不愧于禽兽乎?”(《笺注》)
中国文化早期建立起来的同情万物的精神气质,对吕碧城影响很深。她特别欣赏“成汤之开猎网”、宣尼之远庖厨,“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以及“大夫无故不杀羊”的古制,数次在文章中提到。这些流传于历史上的故事,想必都是她在少年时期时时温习的知识,已经成为她的文化与精神气质,可以信手拈来。
例如,1928年,她在“致伦敦禁止虐待牲畜会函”(即英国RoyalSocietyforthePreventionofCrueltytoAnimals,RSPCA,今译“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1824年成立,在英国取得部分执法地位)中陈述中国古制,“予为中国女子,夙受吾国至圣先师孔子之教,以为杀生纵不能完全停止,亦应予以限制。
当吾国周代,天子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人无故不杀豕。屠生必先说明事由,如因国庆宴饗等节典,先期须请允许。”(《笺注》第243页)不过,她也清楚地看到,这些先贤的行为和主张虽“戒恣杀,但无贯彻之主张,盖未根本明了杀生之有违道义也。”
她认为,真正明了不杀生真意的,在佛教。她说“迨佛教东渐,戒杀之说始崭然成立,惟以其发源于宗教,儒者弗取,遂致正义湮没。间有本乎良知附和其说者,反遭鄙视,笑为迷信,斥为佞佛,而不知佛教一切人我众生平等,愿力之宏,道义之广,犹儒家之‘止于至善’,有过之而无不及。
实互相印证、亦何可鄙之有。”直指陋儒之狭隘。佛教自西土东渐,带来的最重要的思想就是众生平等和不杀生。源自印度的众生平等以及不杀生观念极大地扩展了中国传统伦理的边界。因而,在历史上的一些佛教兴盛的朝代,肉食与杀生都曾经被赋予极大的负面意义。
一般俗见,以为吕碧城中年以后受佛教思想影响,又逢世事巨变,才转求佛教净土世界,开始护生弘法。殊不知,吕碧城主张不杀生主义乃是持守一种正义观,实从同情物类始。吕碧城虽精研佛学,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佛徒,因为她不斤斤于求个人的福报。
她所倾心的,是深刻地同情物类、以非杀为实现公义基础的佛学。她在“谋创中国动物保护会缘起”中自陈,“不求因果之报,不修净土之宗,惟以佛教集戒杀之大成,阐文明之真义,心实服膺。故予综揽群言,首宗其说焉。”吕碧城对良知、怜悯与佛教不杀生伦理的体认远超过她的同时代人。
吕碧城1920年以上海《时报》特约记者身份赴美,到哥伦比亚大学旁听,两年后回国。1926年再度游历欧美,行迹遍于纽约、旧金山、巴黎、日内瓦、米兰、罗马、威尼斯、伦敦等地。吕碧城大概在45岁以后,开始用英文翻译佛经,并提倡蔬食。
1928年,当她在瑞士时,看到英国“泰晤士报”上刊登该国“皇家禁止虐待牲畜会”(RSPCA)的告示,知道该团体乃是“同情于可怜无告之牲畜”之组织,很感兴趣。她了解到RSPCA的主旨在于防止人虐待家养动物,目的在于增进动物福祉,而不禁止人们食用,于是马上从瑞士“驰牍讨论”。
她在“致伦敦禁止虐待牲畜会函”中,表达了彻底同情动物的立场:“吾人类误于强权即公理之谬说,认牲类为上帝赐予人类之食品。譬如因特别情境,吾人或被野兽如狮虎等所吞食,或被蚊虱等虫所吸吮,吾人岂承认乃上帝赐彼等之食品乎?由是而论,人类之杀物类,纯出于以强欺弱,岂有他哉!
予认此事为世界文明重大之羞耻。”她又说,“如诸公欲完全贯彻公等之主义,应劝导人类完全停止杀害动物。”吕碧城之所以有如此彻底的立场,与她受到传统仁恕之道的训育和佛学熏陶有关。
吕碧城对待动物彻底同情的态度与英国当时反对用狗做动物活体实验的先锋人士相同。吕碧城从中国传统思想包括佛学思想出发,融汇现代正义观念,对动物问题的思考一开始就是直接而彻底的。她的思考与二十世纪中叶以后慢慢在西方出现的动物权利论者所主张的观念有异曲同工之处。
以吕碧城的见识,她当然知道要人类达到完全停止肉食的程度极其困难,因而她希望在宰杀动物的具体做法上能够尽量减少其痛苦。在这一点上,吕碧城与英国“皇家禁止虐待牲畜会”的看法一致。以功利主义伦理学看,既然无法制止屠杀动物,就应该尽量减少动物在被屠宰时的痛苦。
十九世纪的英国人已经据此在制度上有所安排,尝试各种方法,在屠宰动物时,务必减少动物的痛苦。吕碧城不仅见多识广,显然还富于实干精神。这位彻底怜悯动物境遇的中国女性认为,人类在因病需要手术时,必先施行麻醉,然后可以手术,“兽类同此血肉,同此痛苦与感觉”,在屠宰前使用麻醉方法使之失去知觉是人道的。
她专门比较几种方法,认为煤气致晕的方法,先致牲畜于无知觉,再行屠宰较为合理。况且“倘屠场采用此法,较用药为经济。”
当吕碧城听说美国芝加哥市已经采用免除痛苦杀牲方法,又立即致函美国芝加哥屠牲公会,询问何种“最新文明法”能使兽类失其知觉而无痛苦。她认为“皇家禁止虐待牲畜会”覆函中提到的以“弹药包”枪击到牲类脑中使其迅速失去知觉之法,还不够完善。吕碧城追问此一问题的关
切所在,不仅在于她个人“夙矜悯彼可怜无助之牲畜,欲免除彼等无必要之痛苦。”更在于要找到无痛屠宰方法推行于中国。她说:“我国疆域如此广大,肉类食品之供给,当超过任何国所需之量,然而尚未采用屠兽之新法。”
大约就在“驰牍讨论”的同时,吕碧城便“决计为国人”创立“中国动物保护会”。她在“谋创中国动物保护会缘起”中发出宏愿,“吾生有涯,世变无极,惟以继续之生命,争此最后之文明,庄严净土,未必不现于人间。虽目睹无期,而精神不死,一息尚存,此志罔替。
”(《笺注》第238页)此后余生,吕碧城为争取普惠天下达于“无辜兽类”的仁慈、良知和正义,付出了极大心血。1933年,吕碧城从瑞士回国,开始积极斡旋成立爱护动物协会。
当时,中国社会的文化与精神面貌开放而进步,社会名流与国家机构官员都很支持,呼应者众多。1933年5月,中国保护动物会在上海成立,叶恭绰任理事长,孔祥熙、许世英、朱子桥、王一亭、朱石僧、李经纬等任会员,吕碧城为名誉会员。然吕碧城在推动和阐发宗旨方面为创造最力者。
该会宗旨在提倡戒杀和护生。吕碧城直截了当地言明:“予今谋创之会,则更进一步,以禁止虐待及鼓吹戒杀同时并行,倡言无讳,为根本之解救之道”。这个宗旨比其所借鉴的“伦敦禁止虐待牲畜会”重在防止虐待动物的目标更进了一步。
但在保护会日常事务上则宜效仿,因为该会“虽未提倡完全戒杀,但宣言以禁止虐待为消极,以增进一切仁慈为积极。刊行书籍,散布传单,尤重学校教育,改造青年对待禽兽之意见。侦察有虐待动物者,为依法起诉。设文明新法,推行于屠场,俾屠时禽兽失其知觉而无痛苦。”(《笺注》第238页)她认为这些都是一个团体在社会上便于推行的事务。
事实上,中国动物保护会在当时社会上做了大量工作,以今日眼光看来,对社会生活和文明进步的推动非常有益。1935年10月4日“中国保护动物会”在上海举行征求宣传大会,因为这一天是“世界动物日”。该会刊登消息称,“今天在市商会、举行第二次护生宣传大会、希望听众们、要本着万物一体的心理、随时随地爱护动物、切不可随意有虐待和残杀的举动、这样才能表现出我们人类的仁爱思想、也是恢复吾国固有美德的新生活、从今天起、要请诸位、千万不要忘纪了这个动物节的意义”。
活动当日,参加者众多,活动安排非常丰富,有报告有演说。演说者包括“叶恭绰、孔祥熙、蔡劲军、太虚法师及西人保护动物会代表等”,演说后有表演游艺,其中还有孤儿院军乐队奏乐和小学生表演,还有专业剧团表演歌剧、魔术等。最重要的,这一天“停屠一天”。
关于“停屠一天”,中国保护动物会之前已经做了许多工作,理事长叶恭绰呈准行政院内政部通令,全国各省市县、于十月四日(世界动物节)停止屠宰一天。“十月四日是一年一度的世界动物节、讲到动物的生存、原是和我们人类一样的、不过人类却往往仗着智能和力量优胜、把弱小的动物来宰割、杀食、而造成了人类和平理性上一个残暴的污点、所以我国在数千年前、早有许多圣哲贤人、提倡着仁民爱物思想、去教民为善”。
此时正值国民政府开展新生活运动,所以,爱护动物成为社会推进文明进步的重要内容。
中国保护动物会在当时除旧布新的社会运动中,起着重要的教化作用。吕碧城认为对待动物的仁慈之心是发展健全的人性、维持世界和平的重要基础。在这一点上,吕碧城与弘一法师(李叔同)及丰子恺见解相同。1929年,丰子恺所绘《护生画集》第一集出版后,吕碧城很喜欢这一鲜明地倡导慈悲万物的新式漫画,很快将之译为英文出版。这大约是中国最早向英语世界介绍中国爱物传统的书了。
在人与动物关系上,吕碧城少偏见而常怀平等之心,在种族、地域、等级、国家观念上也是如此。她尝言自己是一名世界主义者,对东、西文化思想中的善和良知,她都能够同情理解。她为“中国动物保护会”设立的目标,是要达至天下同善,“虽谋设于中国,而成效期于世界,无畛域之见也。
”她承续了女性教化的传统,所主张的良知和仁恕之道,在她的护生思想里占有很重的分量。吕碧城后半生游历欧洲、美国,以记者身份观察西方世界,传播新知。她所关切的,都在促中国社会的文明进步。而社会文明进步的显著标志,在吕碧城看来就是良知和怜悯心的觉醒。
可以看出,吕碧城的护生思想里,不仅有得自天性的对物类的同情和对自然的善念,有源自远古文明对动物的不忍教诲,也有吸收自佛教悲悯戒杀观念和来自西方的动物保护正义观念。(文/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