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山里少年 拷问教育的一篇文章:韩少功《山里少年》
去年底,我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看到了一些教育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看到了一些令人忧思的现象。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关心我们的乡村教育!
A乡学校9月1日秋季开学,但初中部没有任何动静,教室里空空荡荡。原因是报到注册的学生太少,学校只得停课两周,让老师们分头下村去搜寻学生,劝说他们重返课堂。初中生流失成了农村新的沉重。学习枯燥无味而且负担重,造成了孩子们的厌学。
读了书仍无就业保证,正在使家长们失望。钱仍然是重要的问题:根据现行法规,义务教育不包括高中,一个孩子如果想读上高中,对于农民家庭来说便意味着"洗劫"。许多家庭为了供一个孩子上高中不得不全家外出打工,留下一个荒草掩道和蛛网封门的家。
教育既然能够远离知识,当然更能远离正常人格。我在A乡的走访一次次滑入困惑。我发现凡精神爽朗、生活充实、实干能力强、人际关系好的乡村青年,大多是低学历的。
老李家的虎头只读过初中,是个木匠,但对任何机器都着迷,从摩托到门锁均可修理,看见公路上一辆吊车也要观察半天,是百家相求的"万事通",自己的日子也过得很富足。周家峒的献仁更是个连初一也没读完的后生,忙时务农,闲时经商,偶尔也玩一玩麻将或桌球,但并不上瘾,已经娶了个贤慧妻子,见邻居有困难都乐呵呵地上门相助,走在山路上还哼几句山歌。
与此相反,如果你在这里看见面色苍白、目光呆滞、怪癖不群的青年,如果你看到他们衣冠楚楚从不出现在田边地头,你就大致可以猜出他们的身份:大多是中专、大专、本科毕业的乡村知识分子。
他们耗费了家人大量钱财,包括金榜题名时热热闹闹的大摆宴席,但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 正承担着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和自我心理压力,过着受刑一般的日子,但他们苦着一张脸,不知道如何逃离这种困境,似乎从没有想到跟着父辈下地干活正是突围的出路,正是读书人自救和人间正道。
他们因为受过更多教育,所以必须守住自己的衣冠楚楚的怀才不遇。
我曾经想帮助这样一位知识青年,就让一位在银行工作的朋友,从单位里淘汰的电脑中找出有用的配件,拼装了一台电脑送给了他。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大专毕业生并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去学会打字,更没有学会查找科学养殖的资料,而是用电脑看武打影碟,上网聊天寻友,异想天开地想在网上找到体彩中奖号码。
他再一次证实了我的愚蠢:就因为这一台电脑,他父母白白支付了更多的电费、上网费以及维修费,抢收稻谷时更不能指望儿子来帮上一手。
这台万恶的电脑使儿子更为有理由远离劳动和厌恶劳动,甚至对父母更多蔑视和冷漠,成天在屏幕上寻找安慰。 奇怪的是,他的父母并没有责怪我,眼里反而增添了莫名的兴奋和欢喜。
在他们看来,儿子不仅在城里学会了吃袋装零食和打手机,而且又通过电脑熟悉了张国荣一类名流,当然是更有出息了。他脾气越来越大,当然也更像一个人才了。他们提来一只母鸡,对我送来的现代化千恩万谢。
我能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说,只能庆幸那台电脑终于成了一堆破烂,庆幸一个备用硬盘还扣在我手里,当时没有一古脑儿都交给他儿子。我还知道有一场危险的念头正在脑子里升温:我是否还应该庆幸有那么多乡下孩子终于失学或者辍学,没有都像他们的儿子一样进城读书? 很有感触:农民培养不出自己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