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什么是哲学 邓晓芒:不想当上帝的哲学家不是好的哲学家

2017-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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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编者按:明天是黑格尔诞辰246周年,一周前,慧田君曾邀请和邓晓芒老师进行一次访谈,以示对黑格尔的纪念.本文就是从「哲学人后台」提取的14个有代表性的问题向邓老师请教,邓老师还是以他一如继往的犀利.严谨而不失风趣的讲话方式向我们娓娓道来.如有后续追问,还欢迎哲友们在后台留言,可以准备到下次跟邓老师的对话中去.1.之前断断续续花过几年时间读过您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不能说全部理解吃透,但起码能感到收获很大.但自从2010年您讲<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句读>

编者按:明天是黑格尔诞辰246周年,一周前,慧田君曾邀请和邓晓芒老师进行一次访谈,以示对黑格尔的纪念。本文就是从「哲学人后台」提取的14个有代表性的问题向邓老师请教,邓老师还是以他一如继往的犀利、严谨而不失风趣的讲话方式向我们娓娓道来。如有后续追问,还欢迎哲友们在后台留言,可以准备到下次跟邓老师的对话中去。

1.之前断断续续花过几年时间读过您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不能说全部理解吃透,但起码能感到收获很大。但自从2010年您讲《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句读》以来,也花了5年时间从头听到了尾,有些段落还反复听了多遍,但总觉得不得其门,都是一些只言片语的理解,甚至一头雾水,抓不住黑格尔的要义,所以想请问邓老师,对于我们哲学爱好者而言,黑格尔真的比康德要难吗?有什么样的思考路径和阅读方法,能帮我们深入理解黑格尔哲学,又不至于被误读者带到沟里?

邓老师答:很佩服你的执着!我的几部句读,是国内从未有人做过的一件细致的工作,对于解决一些阅读中的疑难问题有非常实际的意义,但并不意味着它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读它就不用读别的书了,这样理解就太简单了。

我的初衷是,让德国古典哲学的爱好者和学习者能够像查字典一样查阅自己在学习过程中碰到的问题。

但真正要吃透一个哲学家的精神,还必须结合一些其他的方法,也就是说,除了这种微观的方法以外,还应该有宏观的方法:

比如说可以先读我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讲演录》,更粗线条的是我的《康德哲学讲演录》;黑格尔的书可读一下我的《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看不懂的话,看它的通俗本《黑格尔辩证法讲演录》,这样从宏观到微观,又从微观到宏观,反复对照着读,也许就会慢慢入门了。

当然,每当里面涉及到哲学史和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也要勤于查阅,好在现在互联网方便,什么信息都有。

2.邓老师好,我是一名中文系学生,在网上听过您的哲学史讲课,然后去自学黑格尔的《逻辑学》,《逻辑学》中关于存在的第三个环节“变易”究竟应该如何理解?我有两种不能协调的理解猜测:

一,变易是指纯粹的‘有’和纯粹的‘无’相互过渡,这种过渡就是变易;

二,变易是变化的实质,也就是一种事物的变化实际上就是‘有’和‘无’在一个具体过程中的统一,比如,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童年逐渐消逝(无),但又随之出现了大人的模样(有),这一过程就是变易。

我目前比较能够接受第二种解释,因为变易(werden)的原意是形成,是要过渡到“定在”的,“定在”意味着如果定位到人的某一生命阶段,他总是有质的规定性的,前一种解释虽然能够和有无相互过渡契合,却无法生出“定在”,因为‘有’和‘无’不停地过渡到对方,“只是一指谓上的差别”(黑格尔语),这种同一如何能相互否定形成‘定在’?究竟哪一种变易的理解是正确的呢?希望邓老师详解。

邓老师答:根据我自己的经验,自学《逻辑学》是很不容易的,最开始只能留下一大堆疑问,但这些疑问正是读书的收获,只要你把这些疑问存在心里,时时留意,你就会发现你读书的速度可以大大加快,因为你带着这些疑问去读书,看人家是否能够帮你解决疑难,无形中你就把人家的思想熟悉了。

学哲学不像学数学和物理学,没有标准答案,但需要悟性。只要你坚持思考和阅读,很可能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原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其实根本不是问题,而是由于思想没有达到一定的层次所致。

对于“变易”的理解以及对于“定在”的形成,也是哲学史上聚讼纷纭的难题,我在《思辨的张力》中,以及在该书的通俗本《黑格尔辩证法新探》中,给出了依据黑格尔原始文本的解释,并对国外著名专家学者们的各种误解进行了详细的反驳。

你所提出的两种解释,如你所说,只是你自己的“猜测”,虽然有猜测比没有要好,但毕竟不能只在这中间打转,国内外专家学者对此有大量的解释,应该参考一下,虽然大部分不靠谱,但也可以开拓思路。

然后你再看看我在那两本书中的解释,也许会觉得问题并不那么复杂,其实只是一个看问题的视角问题。

读西方哲学家的经典著作,切忌就事论事,看到一句就冥思苦想,而要广泛参考别人的观点,当然不要迷信,没有什么观点(包括我的观点)是绝对的答案,最终还要靠自己去开悟,但不是一开头就闭门造车。

3.邓先生您好,我是一位普通公务员,从去年8月始专读《小逻辑》和相关的二手资料,也涉及到一点《精神现象学》内容。我的一个疑惑是关于“把实体理解为主体”的问题,《黑格尔新释》(刘创馥)对此解释为:“思辩命题破坏了同一命题的主谓关系,由此取消了主词,使思维受到阻碍,迫使转向了认识主体,如此完成了实体向主体的转化”。对这个问题很想知道邓老师是如何理解的。第二个疑惑是,必然性是如何完成向自由转变的?非常感谢!

邓老师答:刘创馥先生的理解在港台应该算是比较靠谱的了,但仍然免不了受到英美逻辑实证主义的无形影响。

比如你对照一下他的解释和英国黑格尔专家司退斯的解释,他用的词是“破坏”、“取消”、“阻碍”、“迫使”,司退斯用的是“崩溃”、“废除”、“强制”、“强迫”等等(参看拙著《思辨的张力》商务印书馆版第131、133页),都是一个思路,即引入一种人为的外部操作,而忽视了概念自己运动的辩证法。

其次,必然性向自由的转变在黑格尔那里是一个从潜在到实现的过程,关键是对必然性的理解黑格尔和别人不同。

他认为真正的必然性不是传统那种抽象的必然性(命运不可违抗等等),而是“现实”(Wirklichkeit)中的必然性,而现实的不等于现成的或现存的,它来自于词根Wirken(工作),包含有人为努力的意思,所以从这里面发展出人的自由意志来是顺理成章的事。

对此黑格尔在《逻辑学》从本质论向概念论过渡的那些章节中做了极其繁琐的推导,他自己都说这是“最困难的地方”(参看《小逻辑》§142-159,即本质论中的“现实性”章)。

4.邓老师好,我是一位互联网从业者,最近在读《精神现象学》,上卷讨论主观精神,下卷讨论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两卷的结构都是按照从古希腊到现代社会的顺序安排的,那么,为什么在主观精神达到现代社会的高度之后客观精神又要回到古希腊的伦理世界重新开始?在主观精神和客观精神中讨论的主题属于同一个历史时期,「比如苦恼意识和异化了的精神世界」,请问邓老师,该如何正确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谢谢

邓老师答:你的读法可能有点问题,把《精神现象学》当历史读了,这也是历来很多专家都避免不了的误解。

《精神现象学》里面当然也贯穿着黑格尔的历史和逻辑相一致的方法,但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单线发展的,而是多层次的螺旋式进展,在每个层次上都是先返回到上一层次的起点,然后再从头开始,「但已经是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重复低水平的环节了」。

而这些层次的划分和理解离不开逻辑的理解,它们是逻辑层次。人们之所以把它当历史来读,正是由于没有重视它的逻辑层次,这就读不通了。

我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句读》第一卷“绪论”中一开始就谈到了“《精神现象学》的读法”,可以参看。

5.邓教授您好,我是一位金融从业者,黑格尔对中国的评价写在他的两部著作中,一部是《哲学史讲演录》,一部是《历史哲学》。请问邓先生如何看待黑格尔对中国文化的这些评价,他的观点是否客观?它是否对当下中国文化适用?还有,中国是否有可能创立或发展一种自己的现代哲学以适应未来的生活?感谢。

邓老师答:除了你所指出的两本书外,黑格尔在《宗教哲学》中也曾有七、八页谈“中国的宗教:度的宗教”,总之对中国评价不高。

当然是西方中心论的,但值得中国学者高度重视,尽管掌握的资料极其有限,他总是寥寥数语,直击要害,显示了一个真正哲学家的睿智。

中国人当前急需建立一种自己的哲学,这种心态可以理解,但性急吃不了热稀饭。我们学习西方哲学,当然还是为了这个目标,否则学什么呢?

但首先你要把人家的意思搞懂,在这一过程中吸收本民族文化中缺乏的东西,训练自己的思维能力,为自己的哲学建构和思想建构打下过硬的基础。否则一切大话都是空话,妄自尊大而已。

6.记得钱钟书老先生大概说过这样的话:黑格尔哲学好比一间大房子虽然宏伟但不住人(大概意思),邓老师怎么看这句话?我们现在读到的黑格尔著作非常晦涩,是由于译者的原因还是德文的原著就是那么难懂?黑格尔哲学在德国还有人继承么?有什么最新的发展?80年代钱学森先生曾认为何新对黑格尔哲学有非常独到的研究,说他的“泛演化逻辑”是一个重大创论,必具有广阔前景,邓老您怎么看?

邓老师答:钱先生说的都是聪明话。西方哲学只要是形而上学,岂止黑格尔哲学,哪间房子住人?那是住神的房子,我们中国人不屑于这种不能住人的房子,只说明我们没有信仰,只有小聪明。

黑格尔的晦涩是出了名的,文德尔班说,能够理解黑格尔的那一代人已经死绝了,其实按照黑格尔自己的说法,就连那一代人也没有能够理解黑格尔的。

现代德国人没有人愿意搞懂他,只想从他那里捞一点油水。但就这点油水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哈贝马斯,法国的柯耶夫、萨特、梅罗-庞蒂、德里达,吃的都是黑格尔的饭。

但最近一些年黑格尔在德国有些沉寂,或者说,原创哲学在德国有些沉寂,大家纷纷去做文本研究,不搞新体系了。

倒是在美国兴起了黑格尔的政治哲学热,但他们对黑格尔的《逻辑学》始终感兴趣不起来,吃不透他的思想精髓,这就不会有什么后劲。

至于何新的黑格尔“研究”,我只能说“呵呵”了,相当于亩产13万斤的“卫星”吧。

7.有人批评黑格尔的“历史与逻辑相一致”是他的最大败笔,好像哲学到了他那儿就终结了,自己的体系就是整个历史的终点,德里达甚至说这种历史观为暴力革命提供了依据,很想请教邓老师,「黑格尔的历史必然论是否属于循环论证,用已然来论证必然」?还有,您怎么看黑格尔的这句话以及批评者的意见?

邓老师答:什么最大败笔,你还不如直接说黑格尔哲学是最大的败笔就得了,因为你看不懂。

马克思恩格斯也批评黑格尔的“终结论”,但把“历史和逻辑的一致”原理视为黑格尔最大的贡献。

至于为暴力革命提供依据,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必然联系,历史终结就会导致暴力革命?以前大家说这一观点代表了黑格尔的“保守性”,对普鲁士君主专制的“妥协”,要由费尔巴哈来“炸毁”他的封闭体系,怎么现在又成极端主义了?福山也讲历史终结,好像没有人把他视为暴力论者。

可见什么事情都不能人云亦云,哪怕是名人的话,也不能全信。用已然论证必然,这恐怕是通例,不用已然论证,难道用未然来论证必然?

哲学家就是要善于从已然中看出必然规律,比如说,现在农民工都不愿意回乡务农了,谁劝也不行,这里面是不是有种必然性?是不是可以看出历史的某种大趋势?这是很实在的,如果现实中有什么必然性的话,这就是。

如果否认有任何历史规律,一切都是偶然的,那不成了历史虚无主义?历史的作用本来就在于以史为鉴,这个道理连古人都懂,这和循环论证扯不上半点关系。

8.目前中国研究古典哲学的人少之又少,而有相当一部分人对分析哲学情有独钟,我想知道,分析哲学与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在根本上冲突吗?是否对分析哲学的热衷反映了科学的发展导致现代人在辩证思维上的无能和对形而上学价值理念的根本放弃?

邓老师答:分析哲学是“技术活”,比较适合于中国人的技术主义视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而中国人的形而上方面在现代已经没落,它与西方形而上学格格不入,只能留给「对故纸堆感兴趣的国学迷们去提气了」。

其实西方分析哲学的技术考量和西方形而上学自古以来并不冲突,而是相辅相成的,它是逻各斯精神的体现,在黑格尔的哲学中有广泛的运用。

你读一读我对《精神现象学》的句读就会发现,黑格尔那种咬文嚼字的分析技术不亚于任何现代分析哲学家,但比他们更深一个层次,如果你到不了他那个层次,你会觉得他处处矛盾,但只要你突破这一层,你会看出他在逻辑上其实滴水不漏。

所以他才敢于把自己的主要哲学著作命名为《逻辑学》,现代分析哲学虽然标榜自己是逻辑上的严格主义者,其实是数学思维,所谓数理逻辑就思维方式来说是数学而不是逻辑。

我不反对年青人对分析哲学感兴趣,有更多的人受过分析哲学的训练是中国思想界的进步,但这毕竟只是工具性的,问题在于用这种工具要干什么。

通常他们掌握了这门工具后便四顾茫然,发现自己学了一门“屠龙之术”,顶多可以用来打嘴仗,要不是有英美哲学撑腰,差不多要尽弃前学,另起炉灶了。

但如果他们真能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即用来进行康德式的“纯粹理性批判”和形而上学重建,进入到思辨理性的层次,那他们将是很厉害的。

9.黑格尔在论述哲学与哲学史关系的第四个原则中说:“真理是永恒的,是一个连续不断的觉醒的过程”,一年多前您在《我与儒家》的讲座里也提到,您的“自否定哲学”就是自我超越的哲学,就是不断反思和反省的哲学,就是一种自由意志的能动性哲学,请问邓老师,您的“自否定哲学”是否来源于黑格尔?或者说,是不是黑格尔给了您很大的启发?目前除了看到您在97年发表的那篇“‘自否定’哲学原理”,外界对其知之甚少,能否给我们多“剧透”一下,呵呵。

邓老师答:自否定哲学当然来自黑格尔,也来自马克思,我自己的创造其实很少,无非是想说得更透一点,尤其是立足于中西哲学和文化的比较的视角,这一点是前人所没有的。

其实从哲学史上看,一个哲学家从来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自己能够贡献一个概念都是很了不起的,所以怀特海说整个西方哲学史都是柏拉图的注脚。

黑格尔讲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讲过,他不过讲得更加系统一些,方法意识更强一些;马克思是接着黑格尔讲,他的辩证法小册子始终没有写出来,恐怕不光是没有时间,也是没有什么更多好写的。

我比较怀疑那种动不动宣称自己前无古人、颠覆了前人哲学的庞大体系,这通常都是一些读书不多的浮躁之辈,读得多了你会发现,毕竟两千多年了,差不多所有的地盘都已经被别人占了,你只能接着别人的话讲。

现在还有一个地盘没有人占,这就是中西哲学比较,这方面我们中国人有优势,但如果你的西学不强,这种优势也会变成劣势,变成束缚。

10.邓先生,您好!我是一位企业家,曾有幸拜读您写的《辩证逻辑的本质》,很佩服您提出“辩证逻辑实际上是把形式逻辑的基础更深入地向下面挖掘了一层,挖出了它的根,挖出了它的本质。辩证逻辑是在形式逻辑底下,作为形式逻辑之母,产生出形式逻辑来的”。不知您在这方面是否有了新的或进一步的想法?另外我也很好奇,辩证逻辑还可以继续深化吗?如何深化呢?您早年提出的“自否定哲学原理”是不是就是辩证逻辑的进一步深化?谢谢。

邓老师答:你读的那篇文章正是我的思想的精髓,其他思想都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但几十年来,能够读懂它的人很少,能够认同的更少。

所以我现在考虑的不是辩证逻辑的继续深化的问题,而是怎么说透,是要让它成为中国人思维方式中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层次。

这当然是来自黑格尔的思想,但黑格尔的这一思想在西方也成了绝响,我想让它在中国生根发芽,长成一棵中国的大树。

“自否定哲学”就是这方面的一个规划,原计划在60岁内着手,现在看来只有推到70岁了。

11.您在《灵之舞》中曾指出,“真正的爱是永远的焦虑、担扰,是对被爱者的自由所抱的恐惧和期望。是对对方的‘真心’的「永无止境的试探和对无望的爱的永怀希望的追求」。爱是在无条件的奉献和自由的获取这两者之间的「永恒的矛盾」,是幸和不幸的不断交替和互渗。爱是在幸福中埋藏着不幸的预感,在痛苦的间歇中才有片刻的销魂……”最后您得出「爱是一种表演,一种自欺欺人的痛苦的表演」的结论,每读此段都有一种来自灵魂底处的震撼,很想请教邓老师,您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真爱么?很显然世俗中的所谓爱情彼此双方不可能有这么深的认识,现在每年的离婚率也显著增高,您能站在思辨哲学的高度给我们解释一下这一现实?

邓老师答:中国人正在学习爱情,中国古代的爱情,严格说来只能算是情恋,由于个体不独立,所以只好在情恋中互相取暖、互相依赖,把灵魂交给对方而没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两个独立人格之间如何相爱,这是中国人不熟悉的,鲁迅的《伤逝》对此揭示得很到位。

当然,即使是真正的爱情,也不能太理想化,就像童话里说的,“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日子”,而是一个双方互相探索心灵的过程,真爱其实就是这种互相探索,同时也是自我探索,在对方上发现自己。

首先要承认一个前提,每个人的人心都是一个无底洞,只是他或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但中国的现状是,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人的灵魂,只关心肉体,所以鲁迅说中国是一个“无爱的人间”。

离婚率的增高说明中国人开始减少对他人灵魂的耐受力,或者说增加了对他人灵魂的敏感度,但还没有学会去爱一个人的灵魂,有了一定的个体独立性,但还不知道把这独立性怎么办,于是就成了一个“精神的动物王国”,一切由欲望和本能摆布。

未来只有当一代真正有文化的年轻人出来,才有可能培育出真正能爱的个体,现在还处于过渡阶段,特别是青少年的教育跟不上,在学校基本上学不到如何爱,做再多的心形手势也没用。

12.卿文光老师曾说,“传统中国人和中国社会只有、只知道家族伦理,试图并强行把一切社会关系还原为家族关系,致使在家族外的社会关系得不到任何客观积极的规定,导致中国人在家庭关系之外的社会关系中基本只能为一己之私的算计和对抗所支配(即所谓窝里斗、一盘散沙),爱面子常常陷入到无止境的攀比病态程度,为了面子不惜隐瞒事实、歪曲事实和造假”。这跟您所揭示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结构性伪善」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这是否也是当下很多国人感慨「在中国社会活得很累」的理论根据?作为当下社会的年轻人,您对他们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如何能摆脱这种看不见得、无穷尽的“伦理权力”对人的奴役?

邓老师答:我完全赞同卿文光的说法。多年来我所做的一件工作就是对这种传统家族伦理进行揭露和批判。

对于年轻人,我的建议就是要看清时代潮流的方向,努力做一个现代青年。这其实用不着我建议,本来就是青年人的强项,只要他们不被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所忽悠,「被人用一种国族主义的豪言壮语拉回到木乃伊的棺材里去」,而是听从自己的常识,就不至于偏离世界潮流的大方向。

13.您几十年如一日的对儒家进行猛烈批判,再加上德国古典哲学本身的深奥难懂,初学者要想真正读懂您的文章是有些困难的(相比较刘小枫、甘阳、汪晖),可能也冒犯了一些儒家信徒的情绪,在网上对您个人有些言辞激烈的谩骂和指责,甚至乱扣帽子,貌似进入了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首先,您会改变自己对儒家的态度吗?其次,您会顾及这些初学者因为看不懂而把文章的难度调低吗?

邓老师答:我历来写两种文章,一种是难懂的,纯学术性的,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比较难以进去;另一种是通俗的,感悟性的,甚至文学性的,这方面,我比刘小枫、汪晖他们要通俗易懂得多。

再就是大量介于两者之间的文字,我的目标不是迁就读者,而是要让读者跳一跳,够得着,实在够不着,也要让他们看得见,知道那里还有东西。

但我从不故弄玄虚,也不掉书袋,我只希望那些认真读我的书或文章的读者能够比未读之前有所提高。

至于那些网上的谩骂和指责,我从来没当回事,甚至有些得意。

据说有国学教师在课堂上给学生开了一张“不要读的书”的清单,第一名就是我,这不是分明为我炒作吗?文革时最有名的书就是那些禁书,我其实还够不上那个档次,有人却把我抬上了那个级别。

比如对我个人的批判文集现在至少已出版了两部共120万字了,我已经享受到当年胡适和刘少奇挨批的级别了,惭愧啊!

14.印象比较深的是,您在讲康德纯批的时候,总在强调,是否真的领会和把握就在于「能否用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从90年代初您写《思辨的张力》到现在完成《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句读》,这么多年对黑格尔的研究,能否「用一句话告诉我们这些爱好者」,黑格尔到底在讲一个什么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对您最大的吸引又是什么?

邓老师答: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啊,黑格尔讲的问题用不着一句话,只要两个字就可以概括了:“自由”。

为了讲清楚什么是自由,黑格尔几乎穷尽了当时的一切知识,建构了一个庞大的体系。

人们都指责他想当上帝,但是,谁不想当上帝?不想当上帝的哲学家不是好的哲学家。

当然,以为自己真能当成上帝的哲学家也不是好的哲学家,但至少你要试一试,这种尝试就造成了人类思想的进展。

否则人人都假装谦虚,害怕自己搞一个体系会被后人推翻,于是干脆不搞体系,顾左右而言他,以为这样就不会犯错误,像后现代一样,那哲学就用不着发展了,被窒息了。

况且,这种态度恰好是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因为只有上帝才不犯错误。

黑格尔兴之所至,一不小心搞成了一个封闭的体系,他是在舍身炸碉堡啊!

我们真应该佩服他的勇气,他未必把自己当成了上帝,但他敢于让你们去推翻他,他也有得让你们推翻的,比起那些乡愿之徒来,他倒是个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