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白鹿原 回望文学大师陈忠实:原上曾经有白鹿 人间从此无忠实
今晨7:45,著名作家陈忠实因病在陕西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4岁。文学评论家白烨披露,4月28日上午,陈忠实因舌癌恶化,癌细胞扩散,突然吐血不止,被送往医院急救,但最终还是撒手西去。当年,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组成陕军作家三驾马车,路遥早已病逝,陈忠实今又去世,唯留贾平凹犹笔耕不辍。
陈忠实
陈忠实1997年获茅盾文学奖,其《白鹿原》,已发行逾160万册,被改编成秦腔、话剧、舞剧、电影等多种艺术形式。
噩耗传来,文学青年唏嘘感慨:塬上曾经有白鹿,人间从此无忠实。
咕嘟君(ID:bjrbfk)借人民文学出版社前副总编辑何启治为纪念《白鹿原》面世二十周年写于2012年的这篇文章,我们一起回望文学大师和他的作品,深深致敬。
1988年春,陕西省青年作家陈忠实决定离开西安,远离尘嚣,回到西安东郊灞桥区西蒋家村的小屋里去。这里到西安只有不足一小时约五十华里的车程,却是天然的僻静,最适合沉心静气地思索和精雕细刻地写作。横亘百余华里的高耸陡峭的塬坡遮挡了电视的信号,电视机在这里也只好当收音机用,只能听听新闻和音乐之类。为了完成一部死后可以放在自己棺材里当枕头用的大书,陈忠实必须克服生活的艰辛和难耐的寂寞,在祖居的小屋里过上几年孤独清苦的日子。
在完成了《初夏》等九部中篇小说,八十多篇短篇小说和五十多篇报告文学作品之后,陈忠实由1985年创作中篇小说《蓝袍先生》而触发了他对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为了完成一部堪称为“一个民族的秘史”的大书,为了完成这部曾经拟名为“古原”,到1989年1月完成四十万字的草稿时就定名为《白鹿原》的长篇小说,陈忠实花了两三年的时间认真地做了几方面的准备:一是历史资料和生活素材,包括查阅西安附近的蓝田、长安、咸宁等县的县志,地方党史和文史资料,搞社会调查;二是学习和了解中国近代史,阅读中国《近代史》《兴起和衰落》《日本人》《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梦的解释》《美的历程》《艺术创造工程》等中外研究民族问题和心理学、美学的新著;三是艺术上的准备,认真选读了国内外各种流派的长篇小说的重要作品,以学习借鉴他人之长,包括研究长篇结构的方法。
他特别重视的有中国当代作家的《活动变人形》(王蒙)、《古船》(张炜),外国作家的则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莫拉维亚的《罗马女人》,以及美国谢尔顿颇为畅销的长篇和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等。
这样,陈忠实从1988年4月的一天开始在安静的祖居小屋里为这部长篇写下了第一行文字。开头,是用一个大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写,到1989年1月完成了约四十万字的框架式的草稿。修改从1989年4月开始,到1992年1月29日(农历腊月二十五日)完成。然后再阅改一遍,到3月下旬改定。历时近四年。
《白鹿原》的修改稿已经从大笔记本上移到稿纸上,自然也从放在膝盖上写改为坐在小竹凳上趴在小圆桌上写。这样靠着冬天一只火炉,夏天一盆凉水,陈忠实的笔已经在老家祖屋的小圆桌上爬行了三年。《白鹿原》上三代人的生死悲欢终于走向了最后的归宿。在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陈忠实的心,在沉静中又有做完了一件大事的畅美和恬适。
在1988年4月开始写《白鹿原》这部长篇时,陈忠实在祖屋大门前不过十米的地方栽下了一棵昂然挺立的法国梧桐。四年后,这棵原先只有食指粗的小树已经长到和大人的胳膊一般粗,终于可以让它的主人享受到筛子般大的一片绿荫了。它无疑也是陈忠实为写成《白鹿原》这几年来所付出的一切艰辛,所耗费的心血,乃至他所忍受的难耐的寂寞的活生生的见证。……而读者,则在很投入的阅读中理解、体会忠实为《白鹿原》所付出的艰辛和心血。《白鹿原》面世以后,有一天陈忠实收到一封石家庄某医院一位医生或护士的信,信中情真意切地说:“我想写出这本书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活着还能看到我的信么?”忠实拿着这薄薄的两页纸真禁不住热泪盈眶啊!
《白鹿原》就是在这个小桌上写成的
1992年3月间,我终于收到陈忠实报告他已完成长篇小说《白鹿原》创作的信。他说他很看重这部作品,也很看重《当代》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态度,并就我们派人去西安取稿或由他送稿到北京征求我们的意见。还说,“信中唯一可能使老何会感到意外的提示性请求,是希望他能派文学观念比较新的编辑来取稿看稿……生怕某个依旧着‘左’的嘴巴一口给唾死了。”(陈忠实:《何为益友》,引自《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3月北京第1版)
随后,是由高贤均和洪清波到西安、成都组稿,把厚厚一沓共一千多页的《白鹿原》原稿取回来,先后由《当代》杂志的洪清波、常振家、我和朱盛昌阅看并写出四份审读意见,又由刘会军、高贤均、何启治为《白鹿原》的出书写出另外三份审读意见(1992年9月我被调任主管当代文学图书出版工作的副总编辑)。所有参与此事的同仁都认识到这是我们多年企盼的一部现实主义巨著。由于它那惊人的真实感,厚重的历史感,典型的人物形象塑造和雅俗共赏的艺术特色,使它在当代文学史上必然处在高峰的位置上。由此,我们一致认为应该给它以最高的待遇,即在《当代》杂志上连载,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就这样,陈忠实著长篇小说《白鹿原》便连载于《当代》1992年第6期和1993年第1期,并于1993年6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摄于1996年12月第五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前排左起:牛汉、屠岸、绿原、××;后排左起:高贤均、梁衡、××、何启治、陈早春、李曙光、任吉生、弥松颐、××)《白鹿原》一出世,评论界欢呼,新闻界惊叹,读者争相购阅,一时“洛阳纸贵”。《白鹿原》从1993年6月第一版到同年10月已进入第七次印刷,共印五十六万多册。此后,作为雅俗共赏的畅销书,每年都要加印,迄今总印数已达二百多万册(含修订本、“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百年百种中国优秀文学图书书系”、1993年原装本、精装本、线装本和手稿本等)。陈忠实自己掌握的资料显示,《白鹿原》的盗印本已接近三十种,其印数也与正版相近。可见,说《白鹿原》的实际总印数迄今已有四百多万册,当不为过。
《白鹿原》不但于1999年入选“百年百种中国优秀文学图书”(其复评委、终评委的认真公正和权威性不亚于“茅奖”),同时还入选由北大谢冕教授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其中新中国成立后入选的长篇小说只有五六部。
据了解,国内至今已出版了十三部《白鹿原》的评论集和研究专著,单篇评论三百多篇。《白鹿原》在香港出版了“天地图书”版,在台湾先后有两家出版社出版,韩国出版了韩文版,日本出版了日文版,越南没有跟作者打招呼出了越文版,不久前出版了法文版,英文版正在翻译中。《白鹿原》在海内外影响之大由此可见。
我曾经在相熟的评论家、编辑家、作家中提出这样的问题:当代中国长篇小说中,如果要排个座次,你们认为谁该坐这第一把交椅呢?有意思的是,他们竟不约而同地认为,《白鹿原》当之无愧地该坐这第一把交椅。如果再按二三四五排座次,那意见分歧可就大了。此事我在写于2008年9月13日的《我与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一文(载《芳草》2009年第1期)中曾经谈到。
然而,更有意思的是,我在今年五月刚刚结束的西安之行中巧遇社科院文学所的评论家白烨(他到西安来参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70周年的纪念活动),从他那里听到了几条有关《白鹿原》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中排座次的令人欣慰的最新信息:其一,据说在深圳报业集团主办的包括网络、电话等形式的评选活动中,在“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对中国影响最大的三十部书”(优秀文史类出版物)的评选中,入选的长篇小说只有两部,即拉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陈忠实的《白鹿原》;其二,是南京《钟山》杂志邀约一批有影响的中青年评论家评选当代最佳长篇小说,陈忠实的《白鹿原》竟毫无争议地被选为排名第一的长篇小说;其三,中央最近讨论如何抓好文化建设的高层会议上,有人问究竟什么作品堪称当代文学的经典?某领导人毫不含糊地说,《白鹿原》就是呀!
这些信息,起码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白鹿原》在1993年6月16日获陕西省作协组织的第二届“双五”最佳文学奖。1994年12月获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的“炎黄杯”人民文学奖(评奖范围为1986—199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
此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白鹿原》在诸如“国家图书奖”之类的评奖活动中均告落选,甚至连候选的资格都没有。但1997年12月19日揭晓的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略加修订、决无伤筋动骨之病的《白鹿原》终于榜上有名。
1998年4月20日,《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终于登上了北京人民大会堂的颁奖台。陈忠实终于从西安市东郊灞桥区西蒋家村走向西安,走向北京,走向世界。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又恰逢《白鹿原》发表、出版二十周年,有了一次愉快的、收获丰硕的西安之行。
《白鹿原》出版20周年珍藏纪念版插图白鹿原村
2012年5月16日至18日,我和老伴刘秀文,以及辽宁省作协主席刘兆林,江西省作协主席陈世旭,应陈忠实的邀请先后从北京、沈阳和浙江宁波来到西安。这纯粹是一次文友的聚会,当然也是老朋友的聚会。每一拨客人到达,忠实必到我们下榻的雍村饭店(原省委招待所)看望;每顿晚饭,他也必定和我们共餐。吃饭其实也是我们无拘无束聊天的时候。
17日的安排是忠实的意思:上午参观陈忠实文学馆,然后到白鹿书院座谈聊天,午饭前到书院的大书房题字留念;下午到毗邻的西安思源学院白鹿讲堂讲课。18日的活动则全由客人安排。我们选择了去法门寺和道教圣地楼观台(均由白鹿书院派人陪同)。
“陈忠实文学馆”几个大字是艺术大师范曾无偿题写的。据说市场价每个字值好几万,可见范曾对《白鹿原》、对陈忠实是如何赞赏和关爱的。展馆内大大小小的图片、《白鹿原》手稿、相关的出版物、《白鹿原》在海内外的多种版本和表现馆主成长历程的实物和文字资料相当齐备,可谓琳琅满目,丰富多彩。不懂文学的刘秀文惊叹一个作家成就一番事业之后竟然可以达到如此辉煌、如此风光的地步,不禁肃然起敬。
下午的讲演由白鹿书院常务副院长、评论家邢小利主持。西安思源学院白鹿讲堂的三百个座位座无虚席,坐满了思源学院的文学专业学生和文学爱好者。主持人宣布按年龄长幼为序由我和白烨、兆林、世旭先后开讲,每人半小时。这样,便由我先讲《白鹿原》的诞生,它的魅力、价值和广受欢迎、长盛不衰的情况,接着由白烨对《白鹿原》的思想意义、审美价值和文学定位作理论上的阐释,而由《雪国热闹镇》《啊,索伦河谷的枪声》的作者刘兆林,由《小镇上的将军》《镇长之死》的作者陈世旭来和年轻人谈文学创作。他们都是卓有成就的作家,自然是得心应手,博得满堂喝彩和掌声。世旭演讲中本来是笑声掌声不断,却忽然间,全场就悄然安静下来了。只听世旭从轻松的语气转为严肃的口吻说:
跟大家说实话,我这次到西安是来朝圣的。朝什么圣?可以说是朝拜“三圣”。第一,西安是圣城,秦汉隋唐等历朝的古都。汉唐是中国鼎盛的朝代,所以我上午给白鹿书院题字留念时写了“汉唐雄风”四个大字。这样的古都不是很应该来朝拜吗!第二,是来朝拜圣地。现在这地方在唐代就叫白鹿原,到北宋时是狄青屯兵之地,养马练兵的地方,叫狄寨原。如今,狄寨原由于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不但恢复了白鹿原的称呼,而且越来越兴旺繁荣。辉煌的文学成果造就了现实的巨变,真是太让人高兴啊!第三,我是来朝拜圣者的。这圣者当然就是《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忠实是为文学献身的殉道者,牺牲者。他为真正的文学,耗尽了心血,和路遥、贾平凹等人一起组成了强大的文学陕军。忠实早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就煎熬得满脸沧桑、满脸沟壑纵横了。坦白地说,像忠实这样的圣者我做不到,但我敬重他,打心眼里敬重他。
全场热烈的掌声骤然响起。我这才回想起上午在白鹿书院大书房写字留念的情况:陈世旭挥毫写了“汉唐雄风”四个大字,不满意,又一气呵成重写了一张;旋又写了一联:浐河灞柳原上鹿,秦月汉云唐时风。白烨写的是:长安白〖〗独开水道也风流——纪念陈忠实著《白鹿原》面世二十周年何启治〖〗春风秋雨——中国当代文学五编辑散文选何启治鹿原,文坛制高点。刘兆林的题联是:白鹿谁云不还童,原下灞水尚能西。我只写了“永远的白鹿原”几个字,那是我在1996年冬为长篇小说《白鹿原》写第一篇评介文章时所用的题目。
我又想,世旭的圣者说,又何尝不可以作为我讲话即将结束时所引陈忠实所作词《青玉案•滋水》点题的话呢。这是去年11月中国作协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开会,我到忠实下榻的贵宾楼去看望他时,忠实应我之请在西安写好带来送给我的:
涌出西门归无路。反向西,倒着流。杨柳列岸风香透,鹿原峙左骊山踞右,夹得一线瘦。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
在我看来,忠实在《青玉案•滋水》所描述的滋水在白鹿原下流淌,哪怕倒着流也要冲出骊山昂然东去的意象,那独开水道也风流的境界,既是《白鹿原》所写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国人生存状况的真实写照——流着泪、滴着血,备受苦难却还有美好希望历史的真实写照,却也是陈忠实经受心灵煎熬,付出心血牺牲的艰辛成长史的真实写照。
《白鹿原》不只是一部令人震撼的雄奇的史诗,它还让我们感受到作家不泯的良知,深邃的思想,无畏的勇气和心血的奉献。如今,《白鹿原》的辉煌把陈忠实推到了当代许多优秀的作家都难以企及的高端的位置上,但他也已经是满脸沟壑、身心疲惫的古稀老人了。啊,忠实呀忠实,你也该注意必要的休息和锻炼了。为了我们愿意罄其所有去奉献的文学,为了美丽的白鹿原,为了众多敬重你、爱你的人,请多多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