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冯叶 转一段朱叶青《那年那天》书里关于林风眠先生的文字
写作这本书对于我个人而言,还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很久以来,我对于浙江美院的校史,难得去关心,或者说几乎是漠不关心的。原因是我生活在北方城市,远离南方,远离母校,更是远离美术圈,难能接触到这一类问题。
在我接受汪家明先生和袁运生老师的委托前一个月,2003年11月22日,恰逢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七十五周年校庆。我回去了。白天热闹了一番,入夜,我们一帮78级同学在河坊老街一家名叫维多利亚的酒吧见面,天南海北,济济一堂,所谈论话题不外乎是久别重逢之后的感慨以及个人际遇等等。
直到深夜时分,油画班许江也来了,闲聊之后,引起话题,他就给大家讲了一些关于浙江美院的往事,而这些往事恰恰是我从来不曾关心也不曾听说的…… 许江的话从历史深处开始,先介绍了蔡元培如何在欧洲接受了新思想,与林风眠在巴黎相识之后,有感于中国现状,两人产生了共同愿望,要回国办一所美术学校,以实现“以美育代替宗教”的理想。
当时,中国画状况为多人所不满,康有为《万木草堂藏画目序》中说:“中国近世画学衰败极矣”;“吾国画疏浅,远不如之,亦当变法”。
陈独秀在《新青年》中说:“王石谷(清初四王之“娄东派”-王翚)的画是中国恶画的总结果,要先革王画的命,写实主义才能输入”。
在那个中西文化强烈碰撞的特殊时期,人们将发展艺术的方向,投向了西方,主要是投向了欧洲。 蔡、林回国后,愿望得以实现。政府委托蔡元培创办这样一所国立艺术院。在选择校址时考虑了南京和上海以及杭州,最后决定选在杭州。
杭州的人文风气及浪漫情调与巴黎有着相似之处,适合艺术家在此发挥想象。蔡元培在西湖国立艺专开学典礼上这样讲到:“大学院在西湖设立艺术院,创造美,使以后的人都改其迷信的心为爱美的心,藉以真正完成人们底生活”。
其实这已经不仅是关于艺术的议论,而可以延伸得更远,远到其他思想领域与学科中去。 我还记得当时酒吧里的昏暗光线,老同学尽皆无声,亦如返童去老,脸上都显出嫩嫩的模样,听着许江用语调轻缓而情感浓重的福建口音接着说: 后来上面派汪日章来做校长,林风眠做了教授。
解放以后,林风眠日子就不好过了。学校开始批新画派。其实(徐娃说)你爸爸(徐永祥先生)可以算是林风眠最后弟子之一。
那一代人就像徐娃爸爸说的,真心向往革命、向往光明。林风眠离开学校去了上海。到了上海以后其实没有办法生活。当时法国领事馆在每个星期六都有聚会,林风眠就带上一两张画到那里去卖,靠着这个生活。
55年他太太和女儿要出国。他的女儿叫蒂娜,据说现在还生活在巴西。98年我曾到里约热内卢去找过她,没找到。那个时代亲人们骤然离去,林风眠是非常痛苦的。据说她们带着这么一叠画走了。后来就在巴西生活。
那以后林风眠就一个人在上海,就在南昌路里弄里生活。白天像一个老头一样坐在那里,谁去敲门都会给你茶喝。晚上9点以后开始画画,画他的孤独。 到了“文革”他觉得日子更难过了,想把画藏起来。他就在小阁楼里砌了一堵墙,把画藏在墙里,后来又觉得不行,就把这些画搬下来,放在浴缸里泡,用脚踩,沤烂了之后再一勺一勺舀到抽水马桶里冲掉。
据说这样冲掉的画起码有两千多张。想一想,这样把自己的画冲掉是一种什么心情。 结果,命运还是没有放过他。
把他抓到监狱里去了。林风眠被抓不是因为他的画,是因为抗战时期他曾经让一个学生逃到延安去。这个学生后来成了干部,知道一点关于江青的事情。江青抓林风眠的学生,连带着把林风眠也抓起来了。
六十八岁的老人被抓了进去。 他平时生活靠谁照顾呢?靠两家人。一是冯纪忠先生家。冯先生是何许人呢?同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一位很好的建筑学者,现在还活着。他的太太叫席素华,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她一直闹着要学画,冯先生就找了林风眠,席素华成为林风眠的学生。
她们有一个孩子叫冯叶,就是今天坐在台上的那位高个女士,后来成了林风眠的干女儿。有时候他们就把冯叶放在林先生那里让他带,所以冯叶是林先生看着长大的。
第二户人家就是潘其留先生。潘先生原是军人,后来到了我们学校来学画。他是搞新派画的,当时几乎要被抓被斗了,就抢先离开学校。这是潘先生自己讲的。他太太是医务工作者。这两家人多少年来一直照顾林风眠。但两家人似有不和。
林先生入狱后,他们都去监狱看望林风眠,带一点猪油,把猪油放在牙膏里,再送一件背心。背心前面藏着肉松,后面藏着鱼松。林风眠就在监狱里把东西拿出来给大家吃。猪油呢,挤出来给大家享用。大概是大家都挤到了,有一人没挤到,那人就去告。
林风眠就被绑起来,两手铐起来。铐了起来吃饭怎么办呢?跪在地上吃,像狗一样舔食。 历史到了这一步已经是非常黑暗了。但是,林风眠七十二岁出监狱时,胃病居然好了。命运就是这样。
林风眠出狱可能和赵无极先生有关。这中间,赵无极先生回国后一直说“我要见我的老师林风眠”。林风眠被放出来以后,据说叶剑英的女儿去看过他,因为大家都是广东梅县人。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我想出国去看我的太太。
那么就批准了他的出国。出去前上海王一平书记请他吃饭,说“你的画作就不要都带出去了”。林风眠想是不是把我的画扣下来做人质。就这样,林风眠有一百多张画留在上海画院(很幸运,我都亲见了,不止一次)。 林风眠就这样到了香港。
后来他又去了巴西,最后又回到了香港,由一个福建人来照顾他的生活。那段时间林风眠画了很多画。六年前我到香港曾见过这个人,他说,当时并不觉得林风眠的画算什么东西啊。根本不算什么。我要他画十张、二十张太容易了。
怎么知道他的画会这么值钱呢。 后来,林风眠把冯叶接出来,这时候林先生已是近八十的人了。以后的生活都是冯叶照顾的。 林风眠一生是非常的痛苦。在林先生记忆中他的母亲是一个非常美的客家人。
他对父亲印象不好,当他只有四五岁时候,他妈妈和他父亲有一次强烈冲突,他父亲要烧死他母亲,林风眠就拿着一把柴刀冲出去说:“谁要是烧我妈妈,我就和他一辈子没完”。他爸爸想了想就没烧,却把她卖到尼姑庵去做佣人。
他二十岁离开家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梅县。他一生一直在画痛苦的裸体女人,实际上,画的是关于他妈妈的痛苦记忆。我今天这里讲的很多是不可考的,因为在座的都是同学,我给大家讲命运之磨难。我最后讲的东西去扩大它是没有意义的。
我在98年筹办林先生百年诞辰活动时专程到香港去看望冯叶。开始她不见我。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冯叶,说我想去看看林先生的故居。她说你凭什么来看林先生故居。我说:“我凭着直觉,我觉得我是林先生的弟子”。
我们相约第二天见面。 置地广场中间有一个喷泉,全香港人都知道。第二天我们就在那里见面。打完电话后她还向别人打听许江这个臭老头是何许人。结果第二天见面后,她大吃一惊,这才发现来人是一个小伙子。
我和她从下午3点谈到半夜1点。她说要想一想。我真挚而激动地告诉她,你支持我,我办林先生百年诞辰;你不支持我,我也办。我对林风眠问心无愧。林风眠在天之灵不会怪我,但是他会怪那些他熟悉的人。 后来她非常支持我。
纪念林风眠活动时,她背包里背了近四十多万现金从香港来,分两次过罗湖桥,我又把这些钱背回杭州。我后来想想都有些后怕,为什么这样冒险,只因林风眠是我们的祖师爷阿。 今天学校里仍然有很多人拒绝称林风眠为我们学校的大师。刚才我同鲁艺院长韦尔申说起,韦尔申很生气:“林风眠不是大师,谁还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