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光明日报 《光明日报》副刊部主任彭程也为洪雅的青山碧水点赞
黎明梦醒,睁开眼睛,拉开窗帘,外面已是晨光熹微,一条宽阔的大江闯入眼帘,脑海中一缕尚存的蒙眬睡意立马被驱逐殆尽。匆匆洗漱完毕,独自下楼,向几十米开外的跨江大桥走去。
我要仔细看一眼这条叫作青衣江的河流。
河流总能引发我的激动。年轻时是一种雀跃般的欢欣,如今虽然早已“收拾丝竹入中年”,一切与浪漫有关的遐思也已然悉数褪尽,但每当伫足河畔,心中仍然会有种隐约的涌动。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最想看的也多是那里的河流湖泊等。在我看来,一个地方的水系,往往最能够凝聚和体现这个地方的灵性。
其实昨天晚上就看到这条江了。到宾馆住下,吃过晚饭,就和同行者们一同经过这座桥,走到对岸,观赏一场当地业余艺术家们的表演。舞台搭设在江边,扭头就看到江面。由于天色已晚,水面看不分明,灯光照射到的地方,隐约闪现出一道黝黑厚重的光亮。
而此刻,我得以从容地观看这条南方河流。这一带的江面很宽,目测大约有五六百米。因为江桥维修,限制机动车辆通行,桥面上十分空旷安静。在随着时间推移一刻甚似一刻明亮清澈的天光中,青衣江袒露出它的整个容貌。我倚着江桥栏杆,让目光前后左右地驰骋。
江流的一侧是县城,高低错落的楼房沿江岸排列,延伸成一个柔和而巨大的弧形;另一侧是连绵的山峦,高峻而厚重,群峰参差,当地名胜瓦屋山平坦如砥的奇特峰顶,在雾霭中隐约浮现。山与水共同营造出一种雄浑阔大的气象,让人想到那句唐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下瞰,一条狭长的沙洲,几乎是从中间分隔开了江面,上面长满了芦荻蒲草等水生植物,毛茸茸的,一派繁茂葳蕤。
青衣江,名字好美,本身就飘散出一股摇曳的诗意,让人想到戏曲舞台上端庄含蓄的女性,水袖轻扬,步态袅娜。有些出乎意料,此刻我看到的江水一片浑黄,和想象中的清澈大为不同。后来才得知,这是因为前几天连续下了几场暴雨,上游山上的大量泥沙被山洪冲刷流入江里,才导致了这种情况。平常江水堪称澄澈碧透,几乎可以看到江底。
青衣江古称青衣水,又名平羌江,也称雅河。李太白当年西蜀漫游到过此地,写下了千古传诵的名句“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青衣江是洪雅县的母亲河,县域内近一千九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纵横流淌着青衣江连同大小支流和山溪,多达三百三十多条,水质达到优良等级的国家标准。
可以想象,被这么多清澈的水源滋养浇灌的大地,会呈现出一副什么样的面貌了。空气饱含水分,湿润清新,裹挟了树木花草的气息,让我深为京城雾霾所苦的鼻腔咽喉,获得了一次酣畅恣意的享受。
走过不少地方,但川地的风光,一向为我所偏爱。风光的灵秀,植物的丰茂,色彩的丰富,天色的阴晴晦明变幻中的魅力,令人百看不厌。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了水的润泽。
这一点在洪雅体现得尤其充分。仿佛是在印证我的想法,第一天的行程中,就安排了柳江,一个山环水抱的古镇。在这里,我看到了澄澈清亮,那正是江河溪流在洪雅这片土地上的通常状态。如果说青衣江给人看到了一种开阔宏大,美在气势,那么在这里,则看到的是水的秀丽和柔媚,以韵味见长。
一走近古镇,立刻感受到了氤氲的水汽,心里也清凉了几分。青衣江的两条支流,一条叫杨村河,在镇子边淌过,一条叫花溪河,穿镇子而过,将古镇一分为二。沿着花溪河,走在湿漉漉的石板道上,头顶,身旁,是一棵棵高大茂盛的老树,粗壮的树身要几个人才能合抱。
据说有些树龄已达千年。古树的形状也千奇百怪,有共生树、夫妻树等等。一溜古树排开阵仗,外面就是花溪河河道了,河水汩汩,一群颜色不同的鸭子悠然地四处游弋。目光追逐着流水移动,河流从视野消逝的地方,是连绵的山峦。山色青黛,白蒙蒙的雾岚飘挂在半山之上,时而汇聚时而散开。
继续前行不久,眼前河面上出现了一排方方正正、大小相同的石墩,一半浸在水里,等距离排列着,连接起了两岸。当地人称之为跳磴。因为它的阻隔,自山上流淌而下的多条溪流,在其上游位置流速变得舒缓,汇聚铺展开成一片椭圆形的水面。
花溪河两侧,在掩映的古树后面,是高低错落的古旧房屋。柳江镇历史悠久,古宅旧屋保存得较为完好,被列入四川省十大古镇,吸引了不少游客专程赶来。青瓦粉墙,木头门窗,以及院子里面的天井、照壁、石头水缸,无不锈迹斑驳,漾荡着幽幽的古意。
经历了漫长时光流水的侵蚀,它们无言地诉说着人世沧桑。临河的一边,迤逦着一排两到三层的吊脚楼,和湘西凤凰古城风光有些类似。廊柱插在水里,屋基都是由采自河道里大小卵石垒砌而成,石头上苔痕斑斑。
老街上,留守老人坐成了一幅幅画。从不长的街道穿过,看到几位老人围坐聊天,香烟烟雾和茶杯里的水汽混融在一起。还有几位埋头下棋,棋盘居然是路旁一截兀立的青石。一位婆婆坐在竹靠椅上摆弄一团毛线,还要照料旁边一个两三岁的娃娃。老人们的神态都平静淡然,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寂寞。
古镇的那一份宁静、温婉和悠闲,对来自喧嚣都市的游客,肯定会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到柳江古镇这样的地方做短时的流连,让感官浸润在山光水色中,对身心无疑是一次有益的安顿,灵魂深处萦绕的焦灼纠结,也应该或多或少会褪去一些吧。陶渊明辍耕南山,梭罗盘桓于瓦尔登湖,固然是因为他们首先有一种静观默察的心性,但心性的发育、壮大,也不能否认环境所起到的助推作用。
古镇上最为出名的建筑是曾家园,它建于晚清年间,主体建筑是一幢融汇了中西风格的三层楼房和两个相连的院落,其格局仿佛一个繁体的“寿”字。庭院深深,人去楼空。后花园的数株古树兀自蓬勃生长,虬曲的躯干上藤萝缠绕。
走过一层大厅旁的廊檐和花格窗,沿着木质台阶直上三楼,远眺,可以看到峨眉山绵亘的群峰,近观,可以望见花溪河水潺湲流淌,以及河对岸的那条老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曾家园中共有三座戏台,足以证明当年的主人是一位艺术发烧友。
戏台保持得基本完整,依稀能够想象往昔全盛之时的胜景。不知当年演出的都是什么剧目,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应和着当年戏台上的裂帛之音或缠绵之韵的,也一定是下方花溪河的流水声,如此刻我所听到的那样。
忽然想到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诗句,“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变与不变,短暂和恒久,就这样经由某个媒介而结合在了一起。岁月如同流水,把青春、生命和许多东西裹挟而去,但自然和文化之美,却不会被轻易剥夺。
乘船游览瓦屋山下的雅女湖,更仿佛是享受一道水的饕餮大宴。如果说柳江古镇是一幅青绿敷色画,雨中的雅女湖则是一幅水墨长轴了。数年前,瓦屋山水电站建成发电,形成了一个水域面积有十几平方公里的高山湖。湖平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温婉柔美,仿佛静雅的女子,所以有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水面依着山势的走向迂回盘旋,时而辽阔时而幽曲。赶上下雨,密密雨丝织成了一幅雨帘,急促的雨脚打在水面上激起缕缕水雾。
数日的行程,时时处处,与水相遇相亲。水在此地,是一种弥漫般的存在,水光水色,水声水韵,都有着可闻可见可触可感的鲜明形态。水好,酿出的酒好,沏出的茶也好。在一个名叫高沟的古镇,品尝了用传统方法酿造的白酒,醇香浓烈,酒劲绵长。酿酒用的水,是山上一处岩石缝隙里渗出的天然矿泉水,矿物质丰富,没有丝毫污染。那几天,不论走到哪里,都用水沏泡当地的峨眉雪芽茶,都是清醇淡雅,清香馥郁,汤色嫩绿油亮。
夸了半天洪雅的水,也许会给人以误解,以为洪雅之美尽在水。其实这里山水俱佳,论到知名度,怕是山比水更广为人知。被誉为“蜀中二绝”的瓦屋、峨眉二山都在县域内。它们不但有着更大的体量,同时也有更强的质感。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没有水的滋润与养护,如果缺少了那么多飞流直下的瀑布,那么多清澈碧绿的湖泊,那么多汩汩喷涌的泉水,山之美也将黯然失色。
自洪雅归来已有数月,在京城越来越严重的雾霾中,那里的青山碧水越发成为弥足珍贵的记忆。几番回想,眼前次第浮现出自己曾经留下屐痕的地方,村庄、古镇、江边、溪畔、山间、林中……一个个美丽的场景重新绽放。而每一画面中,都有着汩汩的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