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美智子的一切| 蜜故事
我曾和美智子单薄地相爱过。
单薄得仿佛冬天早晨的雾气,在日出之后,随风散尽。
二十八岁那时,我故作老成,我假装快乐,我晃晃悠悠,我无所事事,我不假思索地“死”去,我不计前嫌地活着.
本文来源于书摘《就当一次路过》,感谢她蜜老妖推荐。
By 午歌
美智子飞离的那一天,天空有一团紫色的云。
我和喀秋莎坐在机场草坪边的石凳上。喀秋莎翘着尾巴仰望天空,仿佛在行一种庄严的注目礼。飞机轰鸣着冲上云端,划过喀秋莎的视线,慢慢地消逝在紫色的云团里。
睡在地铁工程项目部外的简易工房里,玩手机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活动:浏览网页、聊微信抑或是听听网络收音机,仅此而已。
我的工作很单调。作为一名电气工程师,早上八点半我准时进入地下,调试机车接触网设备。运气好时,下午六点之前我就能走出来重见天日;运气差时会再晚一点出来;最多熬到晚上十一点,赶在地铁站工地锁门之前。
其实出来得早晚并没有太大差别,反正我也是晃晃悠悠活着。
出来得早晚和运气也并无直接关系,我习惯于这么说,把很多不相干的事情归结于运气,你知道,这就像我习惯于无所事事地活着。
美智子曾夸赞过我的厨艺。
那一次,在美智子租住的房间里,她做了日式的煎饼,我包了茴香肉馅的水饺。喀秋莎吃完水饺,将瓷碟舔得透亮,
跳上床头摇着尾巴。
冬天的暖阳,从窗帘的罅隙挤进房间,在美智子的脸上涂画出一个干净的微笑。她说:“真好!”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她说的“真好”是阳光,是午后,还是我或者喀秋莎。
那些夜晚,我常在网络电台里听一个叫作《且听风吟》的节目打发时间。
节目里,女主播每晚都会念一些听众的来信。信件是某人写给曾经的某人、未来的某人或者根本不存在的某人的,是某人要对某人表达某种私密的情感。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蜷在被子里,每晚都会收听这个本无趣味的节目。那时,冬天的脚步已沉重,西北风尖啸着,把窗外的夜空划出一道道尖利的口子。
终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和这个节目彻底决裂,不管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我立即蒙头睡下,自此切断电波,一拍两散。
最后那一段的故事居然不是关于暗恋的,而是一个叫“陈燕”的小女孩写给她父亲的,大意是,小女孩的父亲因为烂赌而抛弃了她和妈妈。妈妈在地铁站做工,因为长期精神恍惚,有次不小心从站台上坠落,被机车碾压致死。
在冬天的热被窝里听到这样凄楚的段子,总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即便我尚有兴趣,继续关注小女孩是否找到了父亲,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再听下去,又到了蒙头大睡的时间,“兴趣”这件小事,显得微不足道。我说过,不假思索地“死”去,不计前嫌地活着,正是我的风格。
我很早就在地铁的工地里留意过一个女孩。
那时,她常穿着一件白色的短款羽绒服,带着一只白色的口罩。马尾辫从白色安全帽的尾端伸出,她的肤色很白——总之,她看上去就像一盏精致的青白釉的瓷器。
那双夹在白色口罩与白色帽檐之间的眼睛,乌黑发亮,像一潭深邃的秋水。
“她是调试安全监控设备的日本专家。”
“她一般很晚才下班。”
我向地铁站台的保安打听了她的消息。
那些和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相撞的日子,会莫名地让人变得兴奋起来。我不再收听那个网络电台,每晚,我都会在我决定了的时间准时睡下,精准得像一只闹钟。
冬天的太阳就像冬天的热被窝一样慵懒。
如果早上迟到,就意味着我要在晚上加班才能完成当天的工作。如果晚上加班能够偶然地撞到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我又何乐不为呢?
勇敢的人生,应该拥有一场说睡就睡的回笼觉和一次奋不顾身的迟到。
我对自己说:你值得拥有!
在我正式认识美智子之前,我曾有幸目睹过她的容颜。那掩在口罩下面的鼻、唇,像我想象中的一样美好。
那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去书店打算买两本《简明日本语》。在阅读区的座位上,我发现了美智子。她正坐在角落里翻看着一本小说,很安静。
我倚在书架旁,远远地看着她,仿佛暖着一杯握在手中的咖啡。
“是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在一楼的1183书柜。”
“谢谢!”
我排在美智子身后的身后,在她付完账后,赶过去向售货员打听她购书的信息,并且飞奔到书柜买了同样的一本。
你可曾在夜晚的地铁工地漫步?
站台尚未完工,你不必担心有机车飞驰而过。城市已然熟睡,你就像行走在他空荡的腹腔。深邃的通道里,间或有灯亮着。浮游的尘埃,在灯光的微茫里聚散,仿佛大地的喘息。
美智子的中文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这自然为我们的顺利交往铺平了道路。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父亲其实是中国人。
“混血儿,难怪会这么漂亮!”
我和美智子曾经多次漫步在夜晚的地铁站里。
起初是偶遇。后来我发现,只要加班熬到了晚上十一点锁门之前,就一定能遇到她。
甚至有一次,为了见她,我在半路上守株待兔,居然过了锁门的时间。
我远远地看见美智子的影子,她的脚步坚定,似乎完全没把大门已锁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你可真是敬业,熬到了这个时候才退出来!”
“你还不是一样?!”
“我只是偶然才会加班,不像你,天天这么勤快。”
“我是做安全工作的,丝毫不能大意,希望我的努力能为今后安全运行尽一点点的力。”
“保安已经下班了,怎么样才能走出去?”
“向前三站,是换乘中转站,那里通宵不锁门——如果你不嫌远的话!”
“当然!”
我和美智子在尚未完工的隧道里穿行,有零星灯光亮着。在我手指碰触她手指的瞬间,隧道里仿佛忽然划过闪电。她竟然毫无征兆地攥紧了我的手。她的手掌冰凉,一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想象。
“经常一个人这么走?”
“说点什么吧?随便说点什么都行!我觉得这个时候,只有哈气最温暖。”
“嗨!说说我的故乡吧。”
“东京么?”
“在大阪。那里比这里要冷一点,冬天来得很早,不过秋天美极了。”
“是樱花吗?”
“不是,樱花在春天开放。秋天是银杏,金灿灿的一树一树,树叶在秋风里飘得漫天都是,像上方舞里飞扬的折扇。”
“那一定很美。”
“美极了!美得让人随时都想醉死下来。”
走出隧道口时,美智子摘下口罩,深吸了一口冬夜里的空气,似乎还陶醉在大阪的秋色之中。
“来一支!”美智子抽出一支Caster,熟练地衔在自己的唇角,引燃后,又掏出一支递给我。
“还不会。”
“工程师熬夜工作,怎么能不会抽烟!”不由分说,美智子便将香烟递了过来。
我深吸了一口,那烟里居然有一股奶油的香味。抬眼望向美智子,她将夹烟的手指间举得老高,燃烧的火光,似乎与星光化为一体。
“是不是在我第一次抽烟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我?”很多天之后,我问美智子。
“不是,要更早一点,在隧道里。”美智子说。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
美智子说:“就在你说,喜欢和我这样一路走下去的时候。你说,你一直喜欢一部卡尔维诺的小说,叫作《寒冬夜行人》,你说就好像我们现在——嘿,你这个书店里偷瞄人家的家伙!”
美智子很少向我提及她的家人,我也一直没有问过。只是有一次,她说,小时后常常吃不上饭,尤其在冬天的晚上,偶尔还会饿醒。
我决定给她包一顿茴香肉香的饺子以弥补她记忆中童年的饥饿。
在她的出租房里,她向我介绍了她的“妹妹”——一只紫色眼睛的波斯小猫,她叫她喀秋莎。
喀秋莎在吃完我做的水饺后跳上床头,摇着尾巴。
我第一次吻了美智子的唇,香香的,咸咸的,有一股茴香苗的味道。
美智子在午后的阳光里微笑,她的笑容干净得一尘不染。我想起美智子曾说起的大阪秋色,那种迷醉的感觉,让人觉得分外不真实,不舍得、不愿再醒过来。
美智子送我一把房门的钥匙,我因此成了这间房间的常客。
喀秋莎也很开心,除了吃到好吃的饺子之外,她把沙发丢给了我,自己睡进了女主人温暖的被窝。
我和美智子曾经单薄地相爱过,在寒夜的隧道,在冬日的午后,在她言说过的大阪秋天里,仿佛像一团哈气,一粒暖阳,一尾摇曳的上方舞折扇。
元旦的时候,我因为工作表现积极,获得了当年的先进。那年的雨水特别大。
元旦之后,又下了一场大暴雨。南方在这个时候一贯多雨,这并不奇怪。
项目部在早上收到消息,部分站点因为塌方要立即抢修。
塌方出现在清晨,施工的队伍尚未进驻,因此人员伤亡极少。
人们一直很不解,为什么那个日本工程师会那么早进入工地。因为涉及国际问题,伤亡的情况并未被隐瞒下来,那位日本工程师的尸体,也在第一时间被运送回国。
美智子飞离的那一天,我和喀秋莎就坐在机场草坪边的石凳上。喀秋莎翘着尾巴仰望天空,仿佛在行一种庄严的注目礼。飞机轰鸣着冲上天空,喀秋莎的双瞳里有一个紫色的云团。
地铁在预订的时间准时贯通运行,所有的安全监控装置运行良好。
再没有人会记起这里曾有一名日本女工程师。
再没有人会在寒冬的午夜在地铁的隧道中穿行。
再没有人说起关于“美智子”的一切。
偶尔在换乘站的夜晚,有人看到一个手捧紫色眼睛波斯猫的男人,在台阶上抽烟。他会将夹着香烟的手指高举,直到火光化成星光点点。
我的书架上一直有两本卡尔维诺,一个署名陈燕,一个署名美智子,像一对寒冬夜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