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死了(第三届无神论大会[广州]上的发言)

我演讲的题目是《神医死了》,神医的医字含有医生和医学两种含义。前不久,方舟子老师说我是“神医”,我很难受,感觉受到了严重的批评(此处插入笑声)。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中医被人说成“神医”,他会怎样反应呢?他一定嘴上谦虚,内心狂喜吧(笑)。

为什么现代医学和中医对待神医的态度如此悬殊?这个问题和李约瑟问题实质是一个问题,为什么近代科学没有产生在中国?其实爱因斯坦早就告诉我们答案了,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缺乏产生科学的土壤,这就是逻辑和实证。相反,以崇拜圣人和经典为主要特征的儒家文化为神医的产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鲁迅先生从中国历史中看出“吃人”二字;我从中国医学史中只看出“神医”二字。一部中医史,就是神医史。从扁鹊开始,一直到今天的国医大师,全是神医。他们具有相同的特征,他们的“神”不是以逻辑和实证,而是通过神故事、神理论来证明的。

历史上的神医不绝如缕:脉学之祖扁鹊,众所周知,喝了上池水后具有透视眼的神功,一双神眼可以看穿五脏六腑,切脉不过摆个pose。医圣张仲景看一眼病人,建安七子的王粲,就断言他二十年后会眉落半年而死,这是怎样神奇的医术啊!针灸鼻祖皇甫谧一辈子没有治疗过一个病人,却写出直到今天仍然被视为经典的《针灸甲乙经》。药王孙思邈最传奇的医术就是给长孙皇后悬丝诊脉。“儿科之圣”钱乙以黄泥巴治好了皇太子的病,因为太子病在肾,肾属北方之水,土克水。温病派代表大师叶天士被称为“六脉调和,非仙即怪”,有一次他正在下棋,一孕妇求医,他像东晋谢安一样无动于衷,然后把棋盘棋子猛摔到地上,对孕妇大吼一声:“你急什么,把棋子给我捡起来”,孕妇乖乖把棋子捡起来,回去后就顺产了(笑)。这一类荒谬无稽的故事不具有任何实质的医学意义,都被正儿八经的记载在史书中,经过文人的生花妙笔,千年流传不衰,不仅为老百姓,甚至也为医学史家所津津乐道。

现实中的神医更是五花八门:王林大师凭一些变蛇的下三滥江湖把戏,居然能骗倒那么多的名流明星高官大贾,最荒谬的是骗倒了共和国的卫生部长去找他看病。纺织工人张悟本凭绿豆茄子理论居然走上央视“大国医道”讲坛,红极一时。医盲刘有生把肝癌、脑瘤、冠心病、颈椎病、胆结石等几乎所有的病都归因于“生气”,诱导患者说出既往曾经和老公婆婆上司同事生过气,然后忏悔改过,病就好了。这种愚昧得无法形容的理论不仅走进了北京大学的讲坛,也使《思考中医》的作者刘力红教授顶礼膜拜,刘力红是用脚后跟来思考中医的吗?(笑)

庙堂之上的神医并无任何不同:首届国医大师三十位,年龄最小的78岁,最大的100岁,平均84岁,把年龄作为国医大师的条件之一,正是传统文化崇古思想的精髓,也是神医的根源。这些大师们一个个鹤发童颜,望之可亲,俨然就是神医。看他们的医学成就介绍,和看故事会完全一样,全在讲故事。比如邓铁涛,就是那个误诊自己老婆儿子豪言一年半攻克艾滋病预言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医的世纪的神医大师,他的成就由5个故事组成,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给徐帅看病,一剂汤药治好了徐帅的发烧拉肚子,到底是什么病不知道。神医李玉奇,虽然字写得像“童体”,但一点也不谦虚,号称“酷爱文学,又精通书法”(笑);他的最大成就是在位时建了很多房子,为职工谋了不少福利(笑);医学上仅仅是对慢性胃炎有点“研究”,却借外国人的口说是“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的成就(笑)。澳大利亚的马歇尔和沃伦应该庆幸,李玉奇要争创诺奖的话,哪有他们的份儿。其他大师的故事一样的精彩纷呈。今年第二届国医大师的名单已经出来了,仍然是三十个,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年龄最大的102岁,略有进步。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编出来,我们就等着听故事吧。

现代医学,我们习惯叫西医,为什么西医没有神医呢?这得从根源上说起。现代医学从古希腊医学一脉相承发展而来,西医之父希波克拉底不是神医,因为他的医术一点也不神奇,但是他留下的重要思想却奠定了医学万世不拔之基。西氏医学思想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建立在自然科学广泛基础上的敏锐观察和客观记录,他的文集中记录的47例临床病案被称为“其后1700年内医学文献中唯一名符其实的临床病史”。话说,中医如果有这样客观详实的病史记录,我又何必去四大名著中牵强附会考证医话呢(笑)。二是认识到疾病是一个自然过程,症状是身体对疾病的反应,医生的主要作用是帮助身体的自然力量。希波克拉底认为,医生仅仅是帮助,从根本上排除了神性。

当然,神是不会轻易退出的。希波克拉底之后,医学仍然不可避免的被神化。古罗马医学,盖伦的灵气学说认为人有三种灵气,动物灵在脑,生命灵在心,自然灵在肝,身体不过是灵魂的工具。这一学说迎合了基督教义,被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容置疑,谁置疑就是异端。盖伦本人被视为医学大师和圣手,医学教皇,相当于中医的“神医”。一直到文艺复兴,以维萨里为主的一批医学家从解剖学入手,以不容辩驳的观察和实验的事实把盖伦彻底拉下神坛。其中最激烈的革命者是被称为“大炮”的帕拉塞尔萨斯,他经常激烈的批评古代医学经典,曾当众焚烧阿维森纳和盖伦的著作,这两人是和希波克拉底齐名的古代医学三大巨匠。文艺复兴复兴了古希腊精神,是现代医学的发端,从此,神性和神医从现代医学里彻底消失。

到了二十世纪末,医学进入循证时代,则连专家和权威也失去了地位。循证医学之父科克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俘,在战俘营里发生过一次白喉流行,在几乎没有药物治疗的情况下只死了4人。由此引发科克伦对流传千年的各种经典治疗的有效性的质疑,这一质疑最终导致循证医学的产生。循证医学简单说就是,我们对患者采取的任何诊疗决策必须有可靠的证据。证据来自哪里?来自以大样本随机对照双盲临床试验为基石的系统评价。循证医学有多种证据分级法,最早的“老五级”把证据分为5级,最强证据为多个高质量随机对照试验的系统评价,专家意见被认为是最弱证据。较新的“新七级”干脆就没有专家意见什么事儿。任何专家都不可能成为神,他的话不能成为证据,更不要说是最佳证据,这从理论上判了神医的死刑。

以循证医学为根本的现代医院评鉴,如美国的JCI,都无比强调多学科的团队服务。比如,一个癌症病人到医院就诊,决定他的预后和生存质量的绝不仅是他的主管医生主刀医生,而必须是一个团队,包括外科医生、化疗医生、心理医生、护理专家、疼痛医生、临终关怀师、营养师、康复医师、义工等等,所有团队里的专家都依据最佳证据对病人进行照护,没有任何一个神医能够兼任这所有的角色。现代医学在实践上也判了神医的死刑。

尼采说,上帝死了,但上帝并不甘心死去;现代医学判了神医死刑,神医当然也不甘心死去,尤其在中国,神医的土壤还无比的丰厚肥沃。以科学和道义为己任的无神论者任重而道远,让我们一起,抱团,取暖,做战斗的无神论者!干掉神医!

最后再次表态,我决不做神医!谢谢大家!(笑)

(演讲中大笑2次,小笑7次,成了。)

(演讲完后,方舟子进行了点评,大意:棒棒医生的演讲很好,其中有一点不对。盖伦其实很不错,我很佩服他。他在解剖生理等方面都作出了贡献,其灵气学说是限于时代,是可以理解的,他被神话是后人的错。中医史中的那些神医在世界医学史上完全没有地位,和盖伦没法比。棒棒医生回答:同意方老师意见。盖伦在那个时代做了大量的动物解剖和生理学实验探索,是古典医学的三个大师之一,他的被神化确实无他本人无关。我在扬州的《中西医分道扬镳处》的演讲中也表达过一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