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2015 亚子遗风今尚在朱以撒发表于福建日报2016年4月26日
郑逸梅曾经写道:“诗人柳亚子作行书,往往以意为之,人不识之。或有将其简牍逐字剪开寄还亚子,使其自行辨认者,亚子因字句不贯串,殊难望文生义,亦不自识,朋好传为笑谈。
”这是很奇怪的事,行书不是草书,行笔又不迅疾,一般的书写是完全可以辨识的,但出于柳亚子之手居然让人认不得了。一个人不具备书写的起码常规,乐意以意为之,结果只能是一堆涂抹之迹,没有美感,连实用价值也丧失。
难怪有较真的人把信中的疑难字剪下来问他,时日过往连柳亚子本人也不懂得写的是什么了。一个文人如此以意为之,其意也就毫无价值,甚至是一种不良癖好、丑陋习气,对汉字的态度应以此为耻辱,而不能以此为风雅。
《劬堂学记》也谈到柳亚子与写字的两件事,一是和曹聚仁通信,末了附言:“倘若不能通读,明日过我,内容当面奉告。”二是他写给柳诒徵的信,“翼谋宗兄”四字胡乱草草,后来的研究者分辨不清,视为“翼谋家父”。
最后还是柳亚子的女公子出来指错。万幸,如果女公子也无从识辨,那真是一错到底了。为什么柳亚子在书写上一错再错而不思修正,只能这么解释——对文字的纯洁性、准确性太漠视了;同时,对自己这种信手抹涂又太得意太自以为是了。想想他和毛泽东《沁园春》里有此句:“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就可以感到个人的感觉真是横空出世。
柳亚子已过往,如柳亚子如此书写态度的文人却多了起来。大笔纵横,自诩书法,其实只是抓毛笔写字罢了,离书法远甚。涂涂抹抹以为快意,毫无体统、规矩,以文人之才华、脾性、声名、胆量施之,以为不在话下。
古人鄙视的“野战”,就是如此为之。文人的轻慢,往往表现在对于书写规矩的无视,更不说细致耐心地临写某一本帖,向行家请教,因此笔下多是败笔,纸上多是狼藉。道理简单之至——一个文人再有才华,从文学转而涉猎书法,拓展自己的审美空间,本是一件雅事,值得称道。
但是任何一艺都有自己的规矩,都是需要认真遵守、实践的。就如同小儿学步、学语,需要从最根本处做起方不失路径。就如柳亚子,可以驾驭古诗词,顺手拈来都可成篇,但对于书法,无疑陌生之至。
一个文人必不能倚仗在诗歌上的才华来治书艺,而需一点一画从头开始。可惜很多文人忽略了这一点,只是凭意趣抹涂,任兴致发挥,自己抹涂痛快,观者触目痛苦,而这些涂抹之迹刻于石上,又贻害后人。所以明人宋濂批评得好:“击破缶而求合于宫商,吹折苇而冀同乎有虞氏之箫韶也,决不可致矣。”一个人学艺而不愿循正途,譬之失道,兼程终老而不能达目的。
柳亚子这般文人,没有接受古典法书的引导,不愿折腰于一点一画之临摹,笔下自然是瓮中蠓蠛,成不了大器,甚至连写得端正清楚都难以做到。而一位孩童,由于乐意接受经典的引导,从基础做起,研习八法,持守法度,年复一年,也就渐渐有体统可言,得书中韵致。
一个人寄迹于康衢,终能握芝怀瑜,于用笔、结体、墨法、章法上有诸多的体验,继而能高飞遐举。一个人按部就班地学习,似乎是一个很笨的办法,是带着镣铐在舞蹈,远不如任意纵横潇洒快慰。
往往是有这种不实在的想法,使柳亚子这类人的笔下越来越多的错舛,不谙书理不得书道,悖书法而行,强化了那些书写的弊病,以至于生成痼疾。这不是一个文人的风雅,反倒是风雅破碎,斯文横溃了。
亚子遗风今尚在——总是有许多不谙规矩行者,不学二王无视颜柳,毛笔起落法度全无。所谓的个人才气是靠不住的,才气也要倚仗规矩,才有审美价值。而个人之意,如果不合规矩,也不免意在恶俗,难以言说品位。
故明人彭时批评道:“以靡丽为能,以艰涩怪僻为古,务悦人耳目,而无一言几乎道,是不惟无补于世,且有害焉。”所谓文人无行,并不都表现在道德伦理之上,像亚子遗风,也算是无行的一个种类吧。
朱以撒,1953年生于泉州,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书法篆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
2009年被评为“中国书坛十大年度人物”。2014年被福建省委省政府评为首批“福建省文化名家”。出版散文集《古典幽梦》《俯仰之间》《纸上思量》《腕下消息》《如风吹过》及书法著作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