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作品 林文月经典作品集:蒙娜丽莎 回首 读中文系(套装共4册)
蒙娜丽莎微笑的嘴角 ——谈文艺欣赏的一种态度 米勒田园主题的画作展出已接近尾期,这一天刚好女儿的金工展览也告一段落,便两人相约起早,决心要去参加这个世纪之美展的盛会。 车抵南海路的历史博物馆门前时,还不到十点钟,已然一片人海。
我们故意选了一个周日平时,以为可以避开群众,没有想到这周日平时竟也有许多人怀着与我们同样的想法,而且比我们起得更早。8月初的台北,不到十点钟已经艳阳炙人。除了门口站着许多许多人,右侧沿着铁栏杆边的红砖人行道上又排列着一长排的队伍。
男女老少大家都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打着伞戴着遮阳帽,没人喧哗吵闹,看来是相当有文化修养的人群。 我们走过去问队伍中洋伞下的妇人:“请问这是买票的队伍吗?”“买票在那边。
”她指向左侧另一个比较短的队伍说:“这边是等着进展览会场的队伍。”她后面的人群至少有百余人。“你来了多久?”“哦,快一个钟头了呢。会场要控制人数,所以大家得排队。你们要先去那边排队买票,再来这边排队进场。
”她好心地对我们解说。 买票的队伍比较短,大约十数人。但是,如果买票、加上等待进场,可能需要花费两小时,到中午都未必能进场看到画。烈日下排队两小时,进场又受到观览的时间限制,恐怕体力和精神都不适宜。
我和女儿商量,最后只在临时搭盖的帐篷下卖店浏览一下,便回家了。 其实,《拾穗》和《晚祷》许多年以前欧洲旅行时曾经看过,只因当时参观美术馆是许多行色匆匆的景点之一,想借此次展览再度仔细欣赏,竟不得其门而入,未免感到遗憾。
不过,我又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读到的一则故事来了。 约是在二十年以前,日本东京的美术馆向巴黎卢浮宫美术馆借租到一些名画,包括了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在内。
这个消息轰动了全日本。展出期间万人空巷,全日本的人扶老携幼争相赏览。 美术馆为了怕太过拥挤而调度馆内的人数,不得不对持票入场的民众设限。至于《蒙娜丽莎》,更是众多人所久仰,即使未曾亲睹,也必然在各种画册或其他印刷品上见过;而关于其画的主题,乃至于画者的故事,则是数百年来一再传说,大家已经耳熟能详了,所以馆方早已警觉,对于《蒙娜丽莎》的欣赏时间便也特别设限;画前暂设绳索缆围,观者列队成排循序前进,不得停驻。
每人观赏时间为二十秒钟,不可任意推迟。大概馆方为了维护观众的公平权益,恐有人霸占那幅名画前的特殊空间,故而不得不定下了那样的规矩的吧? 不过,那消息一经披露后,参观画展的人不免感到紧张。限时二十秒钟,未免太短促,但是碍于保持馆内人潮的流通,馆方自有规矩对策。
而日本的百姓是很守规矩的,便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想出了维护自我权益的一些对策。其中之一是携带放大镜入场。 关于《蒙娜丽莎》的传说,最著称的大概属画中妇人的微笑吧。
“蒙娜丽莎的微笑”,甚至成为后世约定俗成的一种说法。其间牵涉到美术史上的一些讨论和一般人纷纭的流言,遂加深了一层神秘的氛围。而那个谜一样神秘氛围的嘴角,大概也是众人观画时最感兴趣的吧;何况,而今千载难逢,名画当前!
携带放大镜的心理,盖即缘此。 据说,排队两小时,观看名画二十秒钟的人,轮到自己循序前进时,莫不把握宝贵的时限,举起放大镜仔细端详那久闻素仰的微笑嘴角。他们近距离面对名画,借助于放大镜的特殊效果,把那有名的蒙娜丽莎的微笑看个清楚,而在警卫监督催促之下,二十秒钟太匆匆,竟不及兼顾嘴角以外的部分,便随着移动的队伍而不觉地走出了画作的欣赏范围之外了。
事后,被问到:“如何?《蒙娜丽莎》果真那么好吗?”出乎意料的,回答往往是:“哦,什么也没看清楚,除了斑剥的裂痕以外!
” 我是在日本的报纸上读到这一则故事。读来颇令人啼笑皆非。那内容或者有些夸大讽刺,但是并非全无道理。
欣赏一幅画,本来应该是在自自然然的环境里从从容容的心态下,无所为而为受画的内容和技巧感动才对。想象日本人民满怀期待苦候美术馆外,进场轮到名作当前又受围缆和时限,难免亢奋焦急,何自然从容之有?宜其二十秒钟观赏《蒙娜丽莎》,只看到微笑嘴角斑剥的裂痕了。
实则,欣赏一幅画应该是整体性的。即使“蒙娜丽莎的微笑”再神秘优美,也得配置在其整张面庞上、神态上,乃至于整个背景衬托而出的画面上,所以观画需要距离。
所谓“距离”,是包括时间的从容和心灵的自在,更亦包括实际的空间距离。观画时,常常会近距离仔细端详画作的各部分,其后又退几步以便欣赏画作的全部。 书法欣赏的道理,也与观画相同。尤其是行书和草书,无论看字帖或览原作,都得于各个的单字以外,从整体全幅欣赏其神韵气势,才能掌握到美。
文学,何尝不然。 我想起从前教“陶谢诗”课的时候,对学生说过的一些话。陶渊明与谢灵运生存的时代相若,都经历了晋、宋两朝交替之世,而家世背景不同,文学风格有别,但是关于他们二人的诗句,后世却有特别标出一句而予以特别推崇赞诵的。
便即是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之五的“悠然见南山”,及谢灵运《登池上楼》的“池塘生春草”。二诗的全貌如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陶渊明)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谢灵运) 渊明饮酒诗第六句“悠然见南山”,明代王会昌说:“诗有格,有韵。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二十九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二说都标出诗中的一句,颇有些类似蒙娜丽莎微笑的嘴角旨趣。其实,这两句诗句也应从两首诗整体去欣赏,才能显现其格高和新意。 先说“悠然见南山”。 此诗开始的四句,作者提出了住在车马喧嚣的人境,却能无闻于外界骚骚扰扰的不寻常现象;接着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解答了其可能性:因为诗人的心境超远,入俗而超俗,故而常保心灵宁静,世俗的一切也就干扰不到。
隐于农田人境的诗人,自有其“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五首之三)的辛勤生活,但是同一个环境里,“采菊东篱下”,则是一种闲适的行为,南山的姿态适于此时映入诗人眼中,遂令内心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喜悦。
这便是东坡所谓:“本自采菊,无意望(“见”一作“望”,但以“见”为佳)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
”南山自有其美,但也正因为适当的时间、空间,复因诗人闲适的心境,三个条件奇妙配合,才有了那样的美感经验产生。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在《陶渊明传》中说:“悠然,应是指见南山时的渊明的心态;同时也是被渊明看见的南山的神态。
主客合一而不可分,这种浑然的状态,便是‘悠然见南山’。”吉川氏此说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举“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无我之境”,称:“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说法正相吻合。
诗人当时所见到的南山如何?“山气日夕佳”,一个不假雕饰的“佳”字,最能显现浑然忘我的诗人于夕阳下所见到的山之美。而“飞鸟相与还”五字,以最平凡的笔写最寻常的农村景象,就如同米勒《晚祷》画中点点的飞鸟。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每借鸟以自喻,譬如“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辞》)、“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之一),而此处相与还的飞鸟则又与“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暗合,遂与首句的“结庐在人境”互应,呈现完美的一体感。
隐居的田园生活虽然清苦,但精神上却自由自在──像鸟儿一般。眼前这一幅美景之中必然是寓含着一种真理意趣的,然而当诗人试图去分析解释时,却浑然无待于言语了。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庄子?外物篇》:“得意忘言”。诗人既然已得万物之理趣真意,又何待于言语糟粕呢?这种浑然忘言忘我的境界,正是“悠然见南山”物我两忘的境界。
于是全篇前后呼应,融通圆满、浑然一体。因此,“悠然见南山”句,不宜自全篇抽离,其美,其格高,是要在整首诗的自自然然发展中见出的。 再说“池塘生春草”。 谢灵运晚生于陶渊明二十年,二人同样都经历了晋、宋易代的时局。
渊明虽称晋大司马陶侃之后,但旁支末裔,家道已中落;灵运则出身当时“王、谢”两大贵族之一为独子。叔曾祖谢安、祖父谢玄皆是晋之名臣、淝水之战破苻坚有功。到了灵运之时,朝代虽易,门第依然显赫。
陶、谢二人家世背景不同,两个人的思想、个性有别,且文学风格也异趣。陶诗澹远自然,谢诗则华丽雕琢。 《登池上楼》是谢灵运三十九岁时所作。由于得罪执政当权者而出为永嘉郡守。永嘉近海,气候潮湿,诗人心绪郁闷而得病,历秋末冬初至春。
久病初愈,登楼赋此诗。全篇二十二句,对仗工整,用典缜密。 前面六句引用《易经》:“潜龙勿用”(乾卦)及“鸿渐于陆”(渐卦),提出“隐”与“仕”两种对立的处世态度,自我反省,而以“愧”及“怍”互文表示进退失据,内心彷徨的状态。
这是谢灵运一生的遗憾,他恃才傲物,拙于处世待人。虽然陶渊明也说过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疏》),但他不喜官场逢迎便拂衣归里,能甘于南山下的耕耘生活;至于谢灵运则身在江海上心居魏阙下,向往自由无拘束的生活,又羡慕功名利禄的滋味。
故而隐与仕,进与退,互相交战心中,导致矛盾苦闷。 “徇禄”以下四句,叙述前一年秋末得罪当权者而被贬为永嘉郡守。
穷海之地既偏僻又潮湿,灵运心情抑郁,不久便生了一场大病而与衾枕为伍,长时间(从“空林”到后面的“春草”,可知当是秋末至初春之间)昧于节候的转移。待大病初愈,起床掀开帘幕,临窗窥望,于是,久违的外面世界忽在眼前。
那景物如何呢?诗人以他整齐对仗的笔法呈现了当时所闻所见:“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是他住所的远景。海虽在山外不得见,但波澜声可听,至于起伏的山峦,则眺望可视。原来,在自己卧病之间,节候已不觉之间改变了。
诗人整整“卧痾”一个冬季,而今春天已到临,外面的近景竟是池塘周边绿草如茵,园中柳枝吐芽,有鸣鸟啁啾其间。春天,以如此清新的姿态呈现出来。春草之生非一日,鸣禽之变亦非一朝;但是对于贬居后缠绵病榻多时的诗人而言,却是新鲜感人的。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便贴切自然地表达了那种清新美感,所以特别动人。 谢灵运的诗于山水美景之后,绝大多数都会有触景生情、因情悟理的脉络可循。
介乎东晋玄言诗与齐梁咏物诗之间,其山水诗传承了玄言诗所寓含的哲理,也开启了咏物诗的写实。这一首《登池上楼》虽然不算是一般的山水诗,但山水对仗的工整句法,是其典型技巧;而记游──写景──兴情──悟理的结构,仍然具备着谢灵运山水诗的特质。
末尾六句承接远近、山水、视听、春草鸣禽等景物写实之句,转入兴情悟理之语,并且句句有所依据;先后用了《诗经》《楚辞》《礼记》《庄子》《易经》等典故,说出了诗人谪居穷海之地离群索居的孤寂,却又翻出自己亦能“遁世无闷”,不让古人专美于前的结论来。
“池塘生春草”句,虽与其下“园柳变鸣禽”句字字对应,但是较诸前后用典严谨的情形,着实显得清新自然得多,所以在全篇之中便有如国画中的“留白”,予人舒畅的美感。
其佳妙处,固然是此五字组成的美,更是因为五字在整首诗中所占的位置,以及其对于全篇所带来的效用。元好问所谓:“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指出其美好,但王若虚《滹南诗话》引李元膺语则称:“反复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
”恐怕都有“放大镜”效果之嫌。宋叶梦得《石林诗话》评道:“‘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备以成章。
不假绳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庶几近之。 这样看来,陶、谢诗风迥异,但后世认为二人的佳妙之句,皆是在他们浑然忘我猝与景相遇之际所得,其中必有道理。创作如此,其实欣赏亦如此。
“悠然见南山”与“池塘生春草”二句的佳妙,不是从全篇中单独抽离而刻意解析可得,当是于其整体作品的脉搏起伏中自然感动所致。此与蒙娜丽莎微笑的嘴角不宜使用放大镜观察,而应当退后几步,在充分的距离外、从容的心灵下欣赏,是相同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