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女儿 章诒和:小说也不如烟
章诒和这个擅长写散文的戏剧家的第一部小说《刘氏女》,不说政治、不谈制度,笔墨只写女囚的命运与内心,但无比深刻沉重,以至无法如梦如烟。
为什么偏偏是小说
章诒和总是对过往耿耿于怀,只是比起之前读者熟悉的“往事系列”,她搁置了自己一贯擅长的散文,转型第一次写小说。“一下笔,便知转换文体之不易……在小说里,主观情感不可投入过多。一切都不熟悉,均需从头学起。所以,我很吃力。由于认真,故又很卖力。”
只是一开头,从主人公的姓名“张雨荷”不难看出,这小说恐怕又是一本回忆录,再看到说的是女囚的故事,联想到章诒和从26岁到36岁那十年——其虚构与真实的比例也许比三七开还要小。“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强调文学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源于生活,我同意。但高于生活,就未必了。现在许多艺术作品,远不如自然形态。”
那十年,她和女犯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某些夫妻的婚龄长,比很多小两口还亲。那里,外表平静如镜,其实,终日翻江倒海。”章诒和说,“所有的犯罪都是伤口,所有的伤口都是故事”,《刘氏女》即是其中之一则。
《刘氏女》讲述的是真实的犯罪故事,小说的框架、过程、起始、收尾,都是现实版,“特别是犯罪情节,我再有想象力,也写不出来那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别说是我,就是劳改干部在看了刘氏的档案,也是倒吸凉气,觉得离奇到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只是减刑释放的幸运是其他女囚的,真正的刘氏女坐满了20年牢。
四十年过去了,章诒和依然心有余悸,“刘氏这个案子,当时轰动重庆全城,事情就发生在城中心,马路全堵了。我在书里也写了,破案全是因为刘氏的儿子说了那句话:‘妈,爸腌得可能吃得了?’然后儿子的姑姑就明白弟弟怎么回事了,去了公安局。
刘氏对我说的时候是用四川话,我听得都吓死了。她很平静:‘章诒和,就是这样。’然后告诉我,那个晚上怎么把丈夫杀了,然后怎么把尸体处理好等等。我当时听得毛骨悚然,因为她就睡在我对床。”
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她就已经对那段经历“非正式”动笔了,但那部小说《殉葬品》并未面世:“写时,就没打算发表;写后,一直放在抽屉里;写的理由很简单——牢狱生活对我精神伤害太大、太深。”当年吴祖光和冯亦代在听了刘氏女的故事后都鼓励她写下来,但直到30年后,她终于“打开抽屉,拿出以前准备的所有材料和写下的片段,写起了小说。
但这本书能在大陆几乎完整地出版,多少也要归功于小说体裁。正如评论家朱大可曾指出:“以‘自传体小说’身份自卫,以便在遭政治追查时,可用‘虚构性体裁’的理由自我辩护,此类手法在上世纪曾被广泛运用。”连人民文学出版社前社长韦君宜写延安整风运动的回忆录《露莎的路》亦是如此,章诒和怕是也不能免俗。因此和作者本人一样,读者也须在阅读时进行语法转换,才能握住“小说”的真实意义。
波伏娃 谷崎润一郎
《刘氏女》只有薄薄近150页,很多人都是一口气读完的。有人觉得:这情节听起来像电影,而在中国大陆最适合表现它的应该是贾樟柯。还别说,刘氏女杀夫、分尸、装坛、多年后被幼子一语道破的桥段,同样的情节在电影中真出现过。那是一部叫做《动词变位》的独立电影,而其导演唐晓白不光是贾樟柯的铁杆搭档之一,另一个身份是章诒和的女儿。只是该电影市面上很难找到。
如果想做延伸功课,倒是可以配合观看剧情片《夹边沟》来阅读。这部片子是《铁西区》导演王兵根据《夹边沟纪事》拍成,某种意义上堪称男版的《刘氏女》:远流荒地的右派们在恶劣的条件下自生自灭,死亡如家常便饭,连尸体也无法保有最后的尊严。
“一个是反右、一个是文革,但被打压者的命运并无多少不同,都无尊严可言。”电影评论家、导演郭永浩称,“不过仔细看,知识分子和文盲之间的对比,不仅是语境差别,能从中读出不少人性的东西。”
章诒和也这么认为:“越是文化低的,越对我好。反倒是几个文化高的,彼此勾心斗角。一天劳动下来,都快累死了,她们还有劲头写检举信,密告谁在劳动工地上说什么了、谁对过往男犯搭讪了。我喜欢刑事犯,她们简单、痛快。”在《刘氏女》中,章诒和毫不掩饰对她们的同情。写作时她也不断参考李银河、萧瀚等人的著作。“中国缺一个波伏娃。中国女性对自身如果可以更加了解,也许会避免许多我看到、经历的悲剧了。”
所以她还会继续写女囚的故事,暂定为四个。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是章诒和的学习对象——“谷崎用正经的文字写‘不正经’的日本女性,用传统风格写很‘不传统’的日本女人,以极端的方式揭示出女性美丑善恶集于一身互为表里的情状,把和服遮掩下的原始人性释放出来。”
第二位即将登场的《杨氏女》,正是这么一个因为情与爱犯下大罪的美丽女子。“当时我在牢里看到她,就觉得:怎么那么漂亮的都在牢里面啊!她对感情太单纯了,她的身体有需要,她也克制不住。”章诒和已经写了2万字,边写边掉泪。“但我必须要把少女的纯写透,写出女性对男权社会的绝望反抗。”
《人间喜剧》里有个伏脱冷贯穿所有小说,而自况“只会骂人、不会说话”的易风竹,则是贯穿女囚系列四本小说的这么一位“钥匙人”。“别看她文化不高、满嘴脏话,但是一个具有高度智慧的人。她教给我:‘喝粥,你要排在后面,那个粥越舀越稠;吃面块你要往前,因为面是浮在上头。’她看出了许多在监狱里发生的隐秘事情,我后来跟一个干事发生了感情,也是她看出来的。”这像不像伏脱冷之于拉斯蒂涅的另类师生关系?
第三部里“张雨荷”本人的戏份会多一些,因为主角是个爱上了她的同性恋。“你被所有人抛弃,一个人对你好,那种感觉太需要了。”第四部,则是关于监狱里谁出卖谁的问题——这个主题章诒和可谓游刃有余。“写完这系列四本小说后,我还要接着回去写历史,写那些来头很大的老艺人的故事。我知道肯定要得罪很多人,但都是历史真相,我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