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吾金的夫人 俞吾金:人生的第二个世界
“哲学赋予了人们一种‘Choice(选择)’的眼光,使得你能够站在制高点上,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更有把握。”这是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俞吾金教授,常年为本科生开设的《哲学导论》中,第一讲,第一课,第一句。10月31日,这位哲人在上海华山医院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哲人其萎,其思不绝。这里摘登两则,以示纪念。【如何进入创造思维】假如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有效思维的概率很高,已经很不错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达到创造思维的境界。如果人们自觉地确立以下四种意识,不但能接近,甚至完全有可能进入这种思维方式。
一是学习意识。
创造的本质就是创新,即从旧的东西中做出新的东西,那么不学习、不了解旧的东西,又如何去创造新的东西呢?现在不少大学的博士论文、硕士论文在封三上印有一个《原创性声明》,从内容看,这个声明强调的是:作者没有抄袭、剽窃,论文是独立完成的。
然而,一篇没有抄袭、剽窃的论文就是“原创性”论文吗?这不是在乱用“原创性”概念吗?其实,在我们这个“教授、博士满街走”的时代里,最使教授和博士们感到窘迫的问题是:“在您那么多的论著中,您究竟在哪一点上创造性地推进了前人的观点? ”
我在这里之所以如此强调学习意识,因为学习意识是创造思维的前提,只有尊重前人和同时代人已有的成果,才可能在这些成果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总之,我们应该站在前人和同时代人的肩膀上思考问题,而不是撇开他们思考问题。否则,创造思维与胡思乱想又有什么区别?
二是问题意识。
据说,在弗洛伊德的书房里,悬挂着奥古斯丁的名言:“如果怀疑,立即去求证。 ”其实,中国人所崇尚的“学问”,既包含“学”字,也包含“问”字。没有问题,何来学问!按照 《胡适日记》中的记载,王云五先生年轻时非常用功,每天规定自己读多少页书,但不知为什么,读来读去,头脑中竟一片空白。
他去找胡适请教。胡适告诉他,一定要带着问题读书。问题是材料的灵魂,有了问题,材料就有了生命;没有问题,材料就是一堆死的东西。王云五听了,茅塞顿开。后来,他也成了学问上的大家。由此可见,没有疑问或有了疑问不加以解决的学习,就像把无数“零”加在一起,结果仍然是 “零”。问题意识是通向创造思维的桥梁。
三是批判意识。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提到禅宗中的一个小故事:一个机智的小和尚当着老和尚的面,把一口痰吐在佛像的脸上。老和尚指责他,他振振有词地回答:“师傅,您不是说佛无处不在吗?既然如此,我不管往哪里吐痰,都会吐到佛的身上,不如直接吐到他的脸上。”在这里,小和尚的驳斥直奔老和尚观念的理论预设——佛无处不在。尽管强调“佛无处不在”充分肯定了佛的法力无边,但同时也给佛带来了不少麻烦。
其实,生活的辩证法是:抬高某人必定也包含着对某人的蔑视,因为被抬高者在被抬高之前必定站在低处;同样地,贬低某人也必定包含着对某人的尊重,因为贬低者在被贬低之前必定站在高处。又如,一个青年人向大发明家爱迪生夸口,他发明了一种溶液,可以溶解任何固体物质,他决定把这种溶液带给爱迪生鉴定。
爱迪生笑着问他:如果您发明的溶液可以溶解任何固体物质的话,您把它放到什么容器中带给我呢?青年人为之语塞。其实,爱迪生的问题也直奔那个青年人的理论预设——新发明的溶液可以溶解任何固体物质,而盛放溶液的器皿又是用固体物质做成的。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总之,批判意识就像拆毁基地上的旧建筑物,而旧建筑物被拆毁得越彻底,新建筑物也就越可靠,创造思维的幅度也就越大。
四是逆向意识。
住在同一个宿舍的S对T说:“快把纱窗关起来,不要让蚊子飞进来。”S的话表明,他考虑的只是问题的一个维度,即不要让蚊子飞进来,但他完全没有考虑到问题的另一个相反的维度:把纱窗关住后,房间里的蚊子又如何飞出去呢?又如,在应试教育的环境中,子女的考试是最让父母揪心的事情。
因此,几乎所有的父母都这样叮嘱自己的子女: “试题答完了,不要马上交卷,要仔细核对,把做错的改正。”其实,这些父母的思维都是单向思维。他们只考虑到,子女应该利用考试中富余的时间,把做错的题目改正过来,但他们完全没有考虑到相反的可能性,即子女也有可能把原来答对的题目改成错的。
其实, 《战国策·齐策二》中记载的 “画蛇添足”的故事就是把对的结果改成错的结果的范例。再如,门卫们思考问题也常常是单向的:只要看见有人往单位里搬东西,他们就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以为单位里的财产增加了;反之,只要看到有人往外搬东西,他们就瞪大了眼睛,检查得很仔细,生怕单位里少了什么东西。
其实,他们也应该有这样的逆向意识,即搬进单位里的不一定是好东西,可能是赃物、毒品、炸弹等;反之,搬出单位的也不一定是好东西,也可能是污物、废品、垃圾等。
总之,逆向意识要求人们的思维不局限于一隅,而是灵活地跳跃到不同的端点上去,从而为思维开出一条新路。逆向意识常常会创造思维上的奇迹,实际上,它本身就是创造思维的特殊表现形式。
【人生更需要超越思维】
在某种意义上,人类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一个是“日常生活世界”,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人们忙着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进行筹划,四处奔波。然而,或早或迟,他们的生存会出现裂口,如A在一场偶然的车祸中变成残疾人,B的小孩突然得了白血病,C在生意场中被合伙人骗得倾家荡产,D被自己的恋人无情抛弃等等。
在所有这些裂口中,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一个裂口是死亡。在日常生活世界中,人们全身心地致力于财富和权势的追求,忘记了周围隐藏着的这些裂口。
一旦它们突然出现在脚下,他们的思维就会超越日常生活世界,进入到我称之为“生命意义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开始拷问自己:“我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人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就是超越思维。
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聪明”、 “精明”之类用词基本上都是贬义词,因为中国人崇尚的是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辩无言、大器晚成的格局,而这些格局涉及第二个世界,与第二个世界对应的则是超越思维。在我看来,有效思维和创造思维都属于第一个世界,只有超越思维才属于第二个世界。
比较起来,前一个世界就像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隧道,人们在里面摸索着往前走;后一个世界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它照亮了黑暗的隧道。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遭遇到的绝大部分人都很现实,他们几乎只生活在一个世界,即日常生活的世界中,就像司马迁所说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偶尔,当他们从事宗教信仰活动时,才试图去叩开另一个世界——安顿灵魂的世界的大门。然而,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根深蒂固的传统——实用理性的传统仍然牢牢地束缚着当代中国人的思想。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谚语表明,与其说普通人是在 “拜佛”,不如说他们是在“用佛”。总之,普通人把后一个世界理解为前一个世界的延伸,而从未意识到这两个世界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因而始终停留在佛教所说的“无明”状态中。
事实上,只有以超功利的方式进入后一个世界,通过认真的反思,领悟了生的真正意义,前一个世界才会被火炬所照亮,才会变得美好起来。要言之,一个人的思想只有自觉地、超功利地居留在后一个世界中,他的人生才能活出高度、活出境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