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传余斌 余斌《张爱玲传》及其他
我真正识得张爱玲是高中,恍惚记得是由《半生缘》开始,细读一遍末了,稍作摘录,便阖卷束之高阁。个中缘由,细细回想起来,是因字里行间收敛着的哀婉触动心弦,浓酽的伤感像冰凉细腻的蚕丝将心包裹住,密密匝匝,令我难以屏息。
时隔已久,回忆起我当时用纤细的水笔工工整整抄写下来,类似“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的心理描述时,仍心有戚戚焉。 或许读者如我,沉浸在曲折缠绵的爱情故事里泫然欲泣,张爱玲却兀自站在一旁,一如她那张照片,睥睨众生、昂然挺立,并无几分表情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得意,又有看透一切的冷漠与淡然。
那种感觉,像是她讲了一个逗人的笑话,周身之人皆捧腹不止,唯有她面色如常,似乎浑然不知,任由他人细细品评,想起来还要再笑一阵。
这一种惯常置身于外的角度让她将一切看得极其通透:香港沦陷,民众生活暂时平静,人们没有沉思与反省,反而“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宿舍里的男女学生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即使她表面上与同学挽臂在街头小摊闲逛、买些吃食,内心仍有着对人类本相“饮食男女”的质疑与洞察。
我甚至觉得似乎她的文字之于现实自我,也像是脱离在本体之外的游魂,或是镜影。
被迫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当看护,病人痛苦的呻吟彻夜不绝,张爱玲没有同情,只有厌烦,“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病人死时“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看着她的文字,我不禁一阵发冷,不是因为她如所写般冷酷无情,而是她的自知。张爱玲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自私、不负责任、没良心,却心安理得、无意自责,似是有意为之。 胡兰成言她冷漠,她确乎是冷漠的。成名之后,弟弟张子静因病辍学,拜访张爱玲十次九不遇;尺来远脚底下躺着穷人青紫的尸首,吃萝卜饼的兴致依旧不减;当看护时,对他人的痛苦坐视不管,甚至坦然承认自己的自私、没良心……这些细节可以力证她对周身人事的冷漠,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但正是这种冷漠、自私推助她将饮食男女剖解得丝丝入扣,作品里无处躲藏的荒凉也让人觉得顺理成章。
“她对于人物各种自私的小小盘算,有一种洞察之后的谅解”,她描绘出笔下人物的自私,好像是对眼中现实人事的照应,人物的自私、她的自私都是可以被接受与理解的,因为自私乃人类本性,何言责怪?因而,在这众所非议的冷漠中,默然流动着她怜惜悲悯的情感。
阅读她的小说,曹七巧、顾曼璐、霓喜……对爱欲和钱财的安全感追求让她们扭曲、病态、发狂,做出种种道义者所指的不堪之事,却不让我感到厌恶,这大概与张爱玲倾注的怜惜有关:“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的姊妹两个,凭什么我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顾曼璐的表白情真意切,即使我不敢苟同顾曼璐把曼桢当“贡品”的行为,透过这一番言论,也能强烈感受到曼璐被迫沦为舞女,光鲜外表下难忍的屈辱和自卑。
这一表白,既冲淡了几分曼璐行为的罪恶,也为爱情悲剧增加了几分合理性,显示出张爱玲悲天悯人的一贯立场。
在《金锁记》文末,曹七巧横在烟铺上的自省、假想中的美满爱情、兀自干涸的泪滴,让人随之悲叹,对她的恨也多了些复杂,只觉得有浓重的悲哀,大概又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张爱玲倾注的怜惜,使她的性格近乎有些温厚了。 张爱玲对世人的冷漠,对笔下人物的怜惜,看似矛盾,又似乎有着些许内在关联。在我看来,她的冷漠与自私是她“极端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外在表现,对人物自私的怜惜与谅解是她对“自私”本性认同的隐性反映,也是她看透世情的情感流露。
这样遗世独立的她,以卓绝的才情与洞察力让与她同世之人大多只敢远观,也让爱她之人欲罢不能。诚然,张之爱,确实值得“宜乎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