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燕赵悲歌 《燕赵悲歌》作者:蒋子龙[1983
四 当武耕新围着庄子一圈圈转磨的时候,大赵庄的人并没有全睡觉。大队部的屋子里成了一座烧烟叶的大炉膛,烟雾凝结,遮住了本来就十分微弱的灯光,看不淸屋里有多少人。有的盘腿捏脚坐在炕里,有几个坐在炕沿上,有的挤坐在板凳上、桌子上,还有的站在地上、蹲在墙角。
这些人有的是大队干部,有的是小队干部,也有的什么干部都不是,只是关心庄子命运的普通社员。没有人召集他们到这儿来,更不是开什么会。连着开了三天群众大会,大赵庄都乱套了,再提开会大家都脑浆子疼!
那么他们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他们自动来的。第一天群众大会结束之后,大队的几个干部觉得势头不对,吃过晚饭自动来到队部,以为支部书记一定会跟他们商量一些事情。谁知等到十一点多,不见书记的影儿,只好各自回家。
昨天晚上有几个小队的干部也沉不住气,自动找来了。武耕新又是没照面儿,下午一散会就没影儿啦。干部们都慌神儿了,看来书记是铁心想撂挑子不干了!今天晚上来的人更多了,等到十点钟还不见书记的面儿,都稳不住神儿了。
虽然心里不情愿,还是叫大队长武耕田去找在这儿蹲点的县委副书记。解铃还须系铃人,乱子是他惹起的,还得由他去探探武耕新的虚实。 这一屋子人里,有拥护武耕新的,也有反对他的,有服他的,也有恨他的,还有怕他的,更有对他不服、不爱、不恨也不怕的。
但是,不管谁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脑子里都有一个共同的问号:耕新要是不干了,谁来干? 要是连武耕新也玩不转的事,别人上来更操蛋。
不管你心里服气也好,不服气也好,他还能管得了大赵庄,能镇唬住一批人。他当支委的时候,实际上就是支书,他当副支书,实际上还是支书。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说他是“狗头军师”,倒也不假,狗头也好,羊头也好,虎头也好,诸葛亮的头也好,反正是军师。
他一出娘胎就不是个安分的人,脑子里点子多,肚子里道道多,支委会只要有他参加,就得听他的,最后还得按他的主意办。没办法,他就是比别人棋髙一着,并不是靠耍穷横。
矮子里拔将军,谁叫咱大赵庄没能人呢。多少年大赵庄就是这么过来的,干部们都习惯了他的眼神、语气和手势。不知县委是什么意思,真想拿掉他?看熊丙岚好像有这种打算。那么他下来叫谁上呢? 武耕田?大好人一个,忠厚实诚,像鸭子一样温良。
但资质鲁钝。以前又不是没当过支书,不过是武耕新手里的一台拖拉机。 李汉忠?现在的副支书,嗯,这倒是块材料,有文化,也有膀子力气,说话办事就像一挺装上电脑的机关枪。但他这挺机关枪只能叫武耕新使,再说还有点毛嫩,刚三十来岁,谁服他? 刘心远?这个乡村的美男子,伶牙俐齿,能把死人说活。
虽然也是支部副书记,总有点不大牢靠。 孙达?像个电冰箱,太阴!每个人都口问心,心问口,翻肠倒肚,在脑子里好一通折腾。
把每个干部也包括自己,都在心里过了遍筛子。但谁也不说话,一人举着一个烟喇叭,狠劲地吸,拼命地吐,一副副不解气的样子。好像借着喷烟,把各自心里的闷气、怨气、忧虑、愤怒也一块吐出来了。
熊丙岚和武耕田回来了,一见没有请来武耕新,李汉忠先沉不住气了:“他不来?”熊丙岚被烟雾呛得一时不敢喘大气,用手扇扇眼前的雾团,才说,“老武不在家里。”“呀?他能去哪儿?”熊丙岚笑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笑,多亏房子里灯光暗,烟气大,人们看不清他的笑脸。
他慢条斯理地说,“天黑的时候我看他向大洼里走,可能还在大洼里转哪!”李汉忠从炕上站起来,跳下地:“我去看看。”熊丙岚拦住了他,“汉忠同志,你别去打扰他。
”李汉忠的怒气像烟雾一样喷到熊丙岚的身上,语调却是冷冰冰的:“熊书记,你来蹲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让耕新同志把大赵庄的历史,前前后后的曲折和灾难想透,叫他出一身透汗,扒几层皮下来。
这些年我们的思想上都起了茧子!”熊丙岚并不躲闪,虽然没有着急,可是话也够硬的,“李汉忠同志,你要是关心大赵庄今后的前途,现在就不要去打扰老武、倒应该彻底翻开自己的思想和大赵庄的现实对比一下,一场在精神上战胜自己的大战,就是一剂发家致富的仙丹。
”县委副书记说完转身走了。许多人却没听懂他的话。屋里静了―会儿,然后又炸锅了,七言八语,瞎呛呛一阵,谁也说不透是字是谜。有的回家了,有的则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捅破窗纸,向外凝眸谛视。
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谁也说不清在大赵庄的黑暗中,究竟有多少双这种感情复杂的目光在探测、在寻求、在跟踪那个游荡在野外的幽灵。 而且在今天晚上怄气的也不止武耕新一家。
马胜锐捧着热乎乎、麻辣辣的左脸回到家里,劈头又挨了他爸一顿臭骂。 马文升差一点把桌上的茶壶拽到儿子的脸上:“你个吃里爬外的混账东西,咱老马家祖祖辈辈,忠厚传家,从不办缺德的事。你今儿个为什么要跟二百五赵树魁、鬼八卦张万昆那一伙站到一块儿,当人对众地寒碜耕新?”马胜锐并未听清老子说了些什么,他左手摸着发烫的脸颊,心里还处在一种极度兴奋和惶惑之中。
他喜欢武明英,尽管村里有人给她起:个很难听的外号一一“大傻青”,说实话,他心里喜欢的正是她的这股“大傻青”的冲劲。
他们从小同学,考到县中还是同学,她不喜欢跟女同学玩,倒常跟男同学一块踢足球,打篮球。去年毕业后回到村里,不管干什么活也是横踢竖打。
跟这样的女人在一块过日子才有味道,生活有激情,感情丰富多彩。他不喜欢那种慢声细语、扭捏作态的封闭型姑娘。被动是作假,主动才有真诚,才会有烈火般的热恋。他相信她也喜欢他。谁成想刚才就尝到了她那“烈火般”的滋味。
他把她邀出来,还没容他把话说完,她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了:“马胜锐,我知道你那个小心眼,你是嫉妒,是忘恩负义。告诉你,我爸去坐牢,我跟他一块去。我爸当了普通社员也比你爸强十倍。我就是嫁个讨饭的,也不找你这个一脑袋大男子主义的小男人!
”他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准了,反正都是话赶话,张嘴没好气,说了一些激火的气话。说什么她是势利眼罗,把父亲的官衔儿看得比爱情还重要,明明是个农村土干部的闺女,却学了一副城里高干子女的派头啦,等等。
明英的肺管子都被冲炸了,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他没有提防,左脸被打个正着,“大傻青”的手又重,半边脸麻嗖嗖的还真有点痛。他被打愣了,明英也傻了,后退一步,两人面对面站着。
怔了一会儿,明英又凑上去,猛地抱住他的头,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左脸,在他耳边柔声款语地问:“还疼吗?还疼吗?你也打我一下吧……”她拿他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他却趁势搂住了她的腰。他不觉脸疼,只觉得周身奔涌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令他窒息的冲动,明英那丰腴圆润的身躯在他怀里战栗,他感到是这样新奇,使他心旌摇荡。
明英在他被打疼的左脸上亲了一口,猛地推开他跑了。他抚摸着被姑娘亲过的左脸,站在那个草垛前怔了半天,这算什么呢?是恨,还是爱?是继续好下去,还是一刀两断?连句明白话也没说。
不过这一巴攀挨得太值得了,使他知道了生命本身还有这般永远不会忘记的快乐……“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父亲的吼叫把马胜锐从佳境中唤了出来,“武耕新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咱?知恩不报是小人,忘恩负义是畜生!
你忘了那年发大水……”“我没忘,大赵庄的人谁不知道这件事,那是武书记的光荣历史。”马胜锐嘴里没好气,但他心里对武耕新这一手是佩服的。
五九年春,武耕新刚从大队被撸回十一队当了普通社员,正赶上第十一生产队选队长。那个年头一年要换四五个队长,老实巴交的不愿干,心路不正的社员不让干,选了两天硬没选出来。武耕新憋不住了,不顾自己身上还背着黑锅,毛遂自荐当了队长,这一杆子就当了六年,以后要不是升到大队当副支书,恐怕他就是十一队的终身队长了。
六三年发大水,中央下令保天津市,保津浦铁路,在老东乡分洪,淹掉团泊洼。令一传下,限两个小时全村撤离,晚一步洪峰就到。
没见过那阵势的,要命也想像不出那是什么场面。那洪峰像倾倒的大山,房屋、大树一荡而平,离着几十里地就听见哞哞怪叫!要不老东乡的人一听说发大水就头皮发麻,那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
大赵庄乱营了,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大人喊孩子叫,鬼哭狼嚎!什么大队呀,小队呀,干部呀,群众呀,谁也顾不了谁啦,各自奔逃。唯有十一队,没散没乱,武耕新对他的社员说,“大伙要信得过我,我领着大伙一块走,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丢了大家,不叫大伙受罪。
”他说着眼圈发红,社员们在下边哇哇大哭,哭自己的命苦,哭“值万贯”的穷家一时三刻就要喂鱼,哭这个坑人的老东乡。社员们哭着表态要跟武耕新走,他叫每户带上去大洼打草用的小推车、一根扁担和一把镰刀。
他领着十一队来到天津东郊区,找个地方扎下营寨。国家对灾民每人每天救济八两大米面,今天领件半新不旧的褂子,明天领条旧裤子,张着嘴等着人家喂,真不是滋味。男女老少一天到晚就是蹲墙根,哪儿暖和到哪儿去呆着,混吃等天黑,往帐篷里一钻。
少活动,让那“八大两”在肚子里多呆会儿。武耕新则一扒眼皮就不闲着,除去照顾社员,还到处找门路,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到底叫他找到了一条活路,带领十一队的社员用小推车把东郊区的稻草送到造纸厂,每个人一天可以赚两块多。
以后其他队的人得到消息,也来投奔,还有不少外村的灾民也想加人这个运输队,武耕新是来者不拒,有一个收一个。他又当指挥,又当会计,兼管后勤。
到过春节的时候,十一队的每个劳动力分了整整四百元,社员们都要给他烧香。 马文升乐昏了头,竟把自己那四百元丢了。老婆哭天抢地要跟他拼命,他又心疼又懊恼,两眼发直。武耕新一咬牙,从自己那一份钱里抽出一半整整二百元,塞到妻子林元秀的手里。
林元秀到底是知书达理,在那种时候让出二百块钱就是让出半条命,她虽然也心疼得肉颤,但理解丈夫的心思,二话没说,大大方方地把钱送到马家。 轻财足以聚人。
谁说当干部的说了不算,算的不说?武耕新可是跟社员动真格的,讲情义,重信义。这件事一下子在大赵庄轰开了。其实从那时候起,他就是大赵庄真正的领导人了。 转过年来,洪水退了,他们又从四面八方回到大赵庄这块土地上。
人们有的打土坯垒个窝,有的干脆用泥垛个窝。当人们还没有从惊吓和悲凉中醒过来的时候,武耕新又有了新主意,他对十一队的社员说,“我去大洼深处的芦苇区看了,洪水把苇根都沤烂了,那都是没主儿的地,咱们拾地去,开出来准有好收成。
”没人信他的,说他羊群出骆驼,又绕花花肠子。只有张万全和马文升,抹不开脸面,捧他的场,三个人两张耠子一张耧,每天五更起半夜回,到二十里以外的大洼深处去耕地,天天一累一个翻白儿!
本队社员说闲话,外队社员说笑话,有人断言这是精蹋粮食种,到大队告状。武耕新最后耷下字据,扔了粮种自已赔,硬是顶着流言种了三百亩高粱。到了秋天,嘿,别提高梁长得有多好,沟坡上是野青麻,沟底是能榨油的黄须菜,长得有半人髙。
十一队多打了六万斤粮食,多弄了好几万块钱,分值比其他队高一半。到年终分红的时候,武耕新挨个问社员:“是我对,还是你对?”社员不认错他不分给钱!如果说前一仗使别人敬他,这一回则让人们服他了。
既然如此,在这三天的群众大会上为什么数十一队的人攻他攻得最厉害呢?莫非真是任何人倒台都先从窝里反?人面随髙低,得势捧着说,倒台踩着说? 马胜锐跟他爸透了一点底:“咱们队的人都商量好了,趁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武耕新的大队书记抹下来,拉他回十一队,现在可是发富的好机会。
”马文升一惊:“俺怎不知道?”“怕你去透信儿。”“这是你出的主意吧?除去你别人没有这蔫坏损的鬼八卦!这太缺德了,你看这些天把耕新折腾成什么样了?”马文升摸黑走出自己家门,“我去找万全,不能这样捉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