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仁油画 张充仁《大理花》:一幅未曾发表过的油画
在我家客厅挂了几十年的一幅油画,是雕塑大师张充仁1944年的作品,经历“文革”洗礼之后,张充仁以前的作品几乎荡然无存,这幅从未发表过的油画,是他仅存的四幅油画作品之一,弥足珍贵。
张充仁1907年出生在上海,14岁进中国西洋绘画的摇篮——徐家汇天主堂土山湾印书馆照相制版部,学习素描和法文,先生1931年留学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1935年以三个第一名成绩毕业,1936年11月归国,开办“充仁画室”。
1957年夏,我上初一同时,进了哈定画室,三年后转到哈定的老师张充仁门下,张先生原是不收哈定学生的﹐徒子徒孙有别﹐我能破例入门,乃因我家和张先生数十年的深交。
我祖父章荣初(1901-1972)是当时中国最先进的美术印刷厂三一印刷公司(1927年金有成、陈鲁衣创办,现上海美术印刷厂前身)的主要投资者。三一公司聘摄影家刘旭沧和美术教育家汪亚尘为编辑,出版《美术生活》月刊,1936年为张充仁先生归国画展作了专题,刘旭沧因此成为充仁画室最早的学生,我祖父也成了张先生最早的顾客。
先生为我祖父母画过高约1.8米巨幅肖像。1937年祖父在家乡浙江菱湖镇创办的青树学校三周年校庆,社会贤达陈立夫、林森、潘公展、王世杰、陈布雷等题词祝贺,张先生为我太祖父章清儒做的一座骑鹿铜像,在学校揭幕(毁于1957年)。
1944年4月我父母结婚,张先生在我家画了一幅木板油画写生《大理花》,配上华丽的镜框,作为给我父母的贺礼。
张充仁毕生作品以雕塑和水彩画为主,油画较少。创作这幅油画时,他年轻气盛,技巧娴熟,笔触果断明快,用色浓郁厚实,因为是即兴写生,用笔极具冲动感,一气呵成,很有青春活力。当时他归国不久,显现了强烈的欧陆风格,和他后来钻研中国书画传统确立自己风格后有较大区别,对照一下他游欧写生和四十年代后的水彩作品,尤为明显。
1966年秋,破四旧之风从北京刮到上海,恐怖气氛弥漫四周。
我父亲回家,在家门口见到他单位造反派贴上的大字报,勒令他向造反组织报到,接受审查。反右时就因“散布右派言论”差点被戴右派帽子的父亲,吓得脸都青了。母亲把一盒几十颗钻石统统倒进了抽水马桶,轰隆一声巨响,一笔财富滚进了化粪池,回归大自然。
父亲站在凳上把墙上这幅油画取下来,但想来想去没地方可以窝藏,这时我二弟杰民拿来一张1936年斯诺在延安为毛主席拍的照片——照片原是黑白,“文革”时涂了色,主席红光满面,身着蓝色红军制服,军帽中央一颗红星闪闪发亮,领袖微蹙眉头,眼神傲视一切。杰民把《大理花》严严实实包了起来。
过了两天,造反派终于杀上门来,翻箱倒柜,搜掠所谓黄金美钞变天账,他们竟没有看看毛主席背后的乾坤。
1967年10月,北京工艺美术学院学生刘春华画出了油画《毛主席去安源》,这是“文革”期间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画上的青年毛润之,身穿布长衫,手提油布伞,迎风冒雨,英姿飒爽,器宇轩昂,大步流星,去安源领导工人运动。
杰民买了一张回来,竟和张充仁的《大理花》一样大小,分毫不差。于是,恭恭敬敬把闪闪红星的毛主席请下来,再恭恭敬敬把去安源途中的毛主席请了上去。
哦呵,从那时起,张充仁就躲在了毛主席的油布伞底下,躲过了二月逆流五一六,文攻武卫大批斗,十九党大一片红,批林批孔批周公,直到“文革”结束,杰民把“去安源”揭了下来,张充仁终于得见天日。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那几年,在古典音乐的氛围和母亲亲制的西式点心香气中,我家成了上海一个文艺沙龙,新生代画家夏葆元、陈逸飞、魏景山、陈丹青、林旭东、韩辛、赵渭凉、陈家泠、李山、张健君、赵以夫、陈川陈冲兄妹,作家白桦、萧马、严歌苓等,来我家一眼看见这幅画,都在画前站立观赏良久,听说了我家与张先生的旧交和这幅画的故事,不胜感叹。
陈逸飞初次来我家,站在画前看了很久说:“还是老画家的东西最好啊。”韩辛第一次看到该画,惊讶地说:“竟然在这里见到张充仁的油画原作,实在不可思议。”
“文革”后期到1983年张老师出国,我和二弟杰民多次去看他,杰民成了张老师关门弟子。张先生拉住我的手,一口七宝乡音说:“美校的红卫兵来抄家,我所有的画,被他们一齐撕光,所有的雕塑,被一齐敲光。”他得知我家保全了他那张油画,欣慰地说:“我先前知道我的油画只剩三张,那么你家保存的是第四张了。”
1980年代初,我全家分别移居美国和中国香港,父亲把这幅传家宝带去了美国,现在,这幅从没发表过的作品,由我二弟收藏在洛杉矶家中。今将我老师张充仁先生这幅从未发表过的作品公之于世,纪念张先生诞辰105周年(编注:张充仁出生于1907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