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二月 书信二封:张枣致陈东东
书信二封:张枣致陈东东 张枣 大概是1986年底或1987年初,我收到张枣寄自西德的信,从此来来往往跟他通信十年。十年后,1996年我们在上海见了面,此后就没再通信。去年12月25日,圣诞节,也是张枣的生日前夕,我打电话给他,得知他患肺癌且已晚期的坏消息;今年2月4日,他在化疗有所起色的情况下发了一条短信给我:“生机在上升,但这个月的治疗仍复杂。
医生也开始乐观,但,随运而化吧。”这算是他致我的最后一信。
北京时间3月8日凌晨4时39分,他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去世。得此噩耗,我打开一些纸板箱,找到近二十封张枣当年寄我的信,尚有许多他的来信没有找到。这里选出两封发表,作为对这位密友的纪念。第二封信里的有一些话头,是关于当时我正参与编选的上海文艺出版社一本“十人诗选”的,此诗选拖了很多年,我早已不再参与,终以全非于初衷的面目出版,里面没有了张枣的诗。
—陈东东 2010年3月18日 想到海阔天空就觉得灰心 亲爱的东东,近好!
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去信,你一定生我的气了吧?!我这个人真是讨厌,干什么都没有计划,受情绪的影响,动不动就灰心失望,能够活在人世当中本来就算大奇迹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唾弃我的这个性格呢。
但我总是盼望你能够体谅我:体谅我太孤独,慢慢丧失了说话的愿望;而且想到海阔天空,我们相隔那么远,就觉得灰心,觉得写了信也不可能抵达。不过我内心却是常常想到你的,无聊的时候也常读读你想象力丰富的诗作。
有一个不是不重要的客观原因,就是我的确太忙了。你可以想象国外生活的紧张节奏吗?不但省略了我们十分颓废的午睡,吃饭也马马虎虎,睡眠也随随便便,生活就是一只表,昼夜不停地运转。不过这是一个美丽的科学的国家,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做。
做老实人做老实事真要命。我竟然开始脱头发了,前几天才发现,无意中一摸脑袋,哗啦啦掉下一大片。令我心惊肉跳!不过很科学地做研究到底很有意思的,你一步一步地追踪某一个东西,某一个已经有了的东西,然后发现了它,并且将其四平八稳地描述出来,下一个结论。
这其实很有几分像写诗,写诗不是在发现一个已经存在了的东西吗?不同的是,写诗是回忆,而科学是想象。 通信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两个人打架,熟人之间当然就是面对面地扭打,从未谋过面的人呢,比如我和你,就好像是我们躲在台下,手中牵着两个木偶在打,当然打的玩架。
我特别喜欢后者,因为当我们演完了戏,从后台站出来,可能说的就是另外一种话,另外一种玩法了。
我特别想有机会跟你见见面,结束这种“玩笑”。去年回来我本是有打算去上海看你的,只是沿途发生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到后来一算时间不够了,加上天冷,只好逃回了德国。今年如我还会回来,回来一定去看你。
即使这一次还不行,我们见面的日子总会有的,因为我打算回国,选择成都定居,不过可能是三五年后的事了,做完博士我想去英国或美国工作一段时间。我是倾向于回来的。不过我们真能见面吗?也许你和我并未存在呢? 国内文坛很乱,狼烟四起,我平心而论,是一个好的现象。
我对其他人的态度似乎宽容多了。我以为我们的天敌是我们固有的文化,至于形形色色的反叛者,我都引为同道。他们将如何发展,如何确定自己,是他们自己的事。
我们要干的是我们自己的事,希望人家也别干扰。 邮来近作一批盼指正。给我及时回信吧。我一定感谢不尽,同时保证再也不拖延了,我发誓! 祝好! 你的枣 Trier 我想去成都开辟根据地 东东近好: 谢谢你的及时来信和诗作。
这两首我相当喜欢,认真看了多遍。我认定你正在进步,一些陌生的东西,尖锐的东西,蛇的和鹰的东西在进入它们。作品一下子显得十分集中和丰富。显得很真。我衷心地祝贺你。有机会不妨多寄来些近作。
我的时间稍多一点就想跟你最具体地讨论一番。 但你还不够,我们都不够。 你逐渐认识了我的一些朋友是件很令人鼓舞的事。他们都是精英。尤其是来自四川—那个中国最神秘的省份。一般说来四川诗人应该多走走江南,而江南诗人也得找机会入川。
本质上说的就是诗人不入川难作诗人。跟四川诗人交游并入川看看,对你都是相当重要的。 “第三代人”这个名称如大家都不赞同,我当然不能勉强。不过我认为你们的考虑不一定成熟。诗人的社会生存实则上是一种策略。
不知你跟柏桦认真谈过没有。可惜我没时间去信,请向他转达我的考虑,并问候他祝福他。我是十分思念他的。我在海外是极端不幸福的。试想想孤悬在这儿有哪点好?!不过这是神的意旨,我很清楚。
这个牢我暂时还得坐下去。但过三五年一定回来。我想去成都开辟“红色根据地”,建立我们的“巴黎公社”。不知你会不会来。我认定本世纪末中国的诗人艺术家应重点聚在一个城市。大家不妨从现在起就积极筹备。 “诗论”我没有交。
我在准备一个大论文曰:“论正午的抒情诗和统领者。”我需要时间。我不能说一些还不成熟的意见。请一定转告出版社我的处境。我还有一个请求:非经我许可的我的私人言论书信不能引作我的诗论。因此此书出版时我缺诗论。
不一定要统一。我的诗已经说了很多。我希望能被你和出版方面理解。惟一可能救急的办法是:四年前(我在川时)我曾给柏桦一封英文信谈我的“早晨的风暴”等。但柏桦辗转流徙,此信可能不存。你若有耐心不妨问一声。
此信也只能请柏桦转译中文。之后我和柏桦曾谈过这封信的意义。他可能还记得。 谢谢你代劳一切。你现在几乎是我国内惟一通讯的朋友。我太没时间了。代向大伙问候。 最后,大家能否推荐陆、黄、钟鸣入集?为什么就十人,如果不止十人的话,这又不是“选美”。
一个选集要诚实,去伪存真。我们应该奋力推荐,必要时大家可以一致抵制。艺术家应该为自己的权益斗争,不能让他们错过这个机会,我请求!转达我的意见给出版者和在集的朋友。切切! 祝好! 我非常盼你给我写信。 你的张枣 1989.3 载《时代周报》第7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