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不小心真的做了“丹青”师傅【2】
56岁那年,木心远赴西方。“我是带着欧洲出来的呀!”他解说他的出国不是唐僧取经。当意大利人问他是不是来旅游的?他回答:“我来寻根。”少年时代的阅读使他早就认识了欧罗巴,一旦亲历斯土,他的感慨是:“别来无恙”。
陈丹青与木心同在1982到了纽约,初次见面竟在地铁上。此后至今整整24年,陈丹青是木心持续书写的见证者。
当初两人一见如故,用上海话长谈到天明。那时木心散文小说常见于主流中文报端的文学副刊:《侨报》、《中报》。平日里,两人约在中央公园或咖啡馆见面,木心取出前一夜写就的手稿给他看,自己在公园长椅上安静地抽烟,看到好句子,陈丹青一再击节赞赏。
1985年前后,中国台湾陆续出版木心的散文、小说和诗集。著名台湾诗人亚痃则在东南亚举行的文学盛会上一面击鼓,一面朗诵木心的散文———《林肯中心的鼓声》,之后他又在台湾击鼓吟诗,在给木心的信中他说,击鼓太用力手上的皮都磨破了。
1984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为木心特设“散文展览”专号,题名《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编者导言提到:木心在文坛甫一出现,即以迥然绝尘、拒斥流俗的风格,引起广大读者强烈注目,人人争问“木心是谁?”
作为徐志摩时代后第二批出国留学的华人作家,木心常打趣说,“你不时瞥见中国的画家作家,提着大大小小的竹篮,到欧洲打水去了。”作为第二代去国外孤独奋斗终而定居的华人,像木心这样被西方主流社会承认的,实在不多。
他的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并作为惟一的中国作家,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在哈佛与耶鲁这些名校主办的《文学无国界》网站,木心拥有众多忠实读者。有评论说“木心本人就是一个‘异体字’,读他的文章要备好字典”,这只是木心文学的一面,另一面是他洗练到平白如话的语言,而这种书写语言背后的世界性观念,一旦翻译,便能赢得西方读者的深刻共鸣———美国文学评论家RobertoCantu教授在读完《温莎墓园日记》后,给翻译者童明写信说:“现在是星期六深夜,实际上已是星期日清晨,不过这个世界必须停下来,让我讲几句对木心表示钦佩的话。
”
上世纪90年代初,木心应纽约一群大陆文艺家执意邀请,开讲《世界文学史》课程,历时五年,学生中有画家、舞蹈家、评论家和历史学家。听课学生最多时达到30余人,双周一课,每堂课4小时,寒暑假停课。木心说,陈丹青手快,5年的课堂笔记工工整整。
而陈丹青听课的感觉,一是无穷的愉快,一是智力“不支”,往往四五小时后,所有同学面露倦色,只有木心先生还能谈笑风生,“木心先生最年迈,可是在座所有年轻人的精力和智力远远不及他。”
木心称那几年的课堂是“嘉年华”,大家穿的整齐得体,听课间隙吃点点心,喝下午茶。陈丹青说:“回想起来不可思议,那段时光多么奢侈啊。”当时曾有位舞蹈家穿着时尚,一进门就说“木心老师,一路走来我的心怦怦直跳。”
木心回说,“正好是当下电影的名字———《美女与野兽》。”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
每堂课的讲义,木心手写近2万字。陈丹青回忆道,他做学问的态度十二分老实,即便讲到土耳其、波斯或印度作家,他也将不同作者姓名的拼写法端端正正写出来,讲到关汉卿、汤显祖,则将其生卒年月写清楚。令学生们惊异的是,木心并未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几乎全凭自己的记忆力讲述各国文学史。
而木心在讲述史料之外,最令陈丹青钦佩的是卓越的史识。木心自己举例说,他讲《诗经》,轻载道价值,重文学价值,他认为,“《诗经》是世界一流的诗。”
陈丹青说,大学中文专科都开世界文学史,所以“重要的不是讲文学史,而是怎么讲,谁在讲。”讲述先秦诸子和希腊哲学的那几堂课令他印象深刻,因为木心给予学生这样的观念:中国的先贤和西方哲人,都是一流的文学家,都用文学语言讲述哲学和伦理。木心先生说:“《圣经》无疑是伟大的文学作品,耶稣是第一个懂得悲哀的诗人。”
陈丹青说:“我所迷恋的是木心以及他这代人的语言方式,通透、温厚、泼辣,大道理讲得具体生动,充满细节和比喻,一针见血,丝毫没有空话套话,没有学术腔。”多年来他目睹先生的不仅是文章、谈吐、仪态,更从无数小事小节中领会老师那种平实认真、一丝不苟,领会美与生活的融会无间。
木心自己裁剪制作衬衫,设计皮鞋,烧一手好菜,布置家居更是拿手好戏,点石成金。他说平时特别喜欢看木心不慌不忙一道道工序做菜的样子。他感叹道,这样无处不在的启发,根本无法效仿,因为渗透人格。
2000年元旦刚过,上海季风书园的董事长严搏非去纽约的家中拜访过木心,他表示虽然在此之前我就知道木心,但见他本人后还是觉得怎么就横空出世这么个人。“木心讲话你需要仔细听才觉出味道。”这是他作出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