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刚:奥运开幕式有上万人参演 部队是主力

渐走渐近的北京奥运会,相伴着越来越多的神秘和期待。在大幕即将开启、谜底即将揭晓的日子里,本报记者独家专访了奥运会开幕式的副总导演、残奥会开闭幕式的总导演——张继刚,听他讲述自己在历时3年多的日日夜夜里,所经历的艰难、痛苦、兴奋、期待——

对自己的《解放军报》保密还是头一次。压力是肯定的,主要来自四个方面。

我是个军人,对自己的《解放军报》保密,无法畅所欲言,这还是头一次,因为这是纪律。

你们问到压力,压力那是肯定的。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是2005年3月,我刚搞完双拥晚会不久,总政领导就找到我,说奥组委主要领导希望解放军组建一个团队,竞标奥运会和残奥会的相关工作。他说军队实力强,希望解放军给予支持。根据总政领导的指示,我们当时就组建了一个团队,我出任副组长。

实际上从那一刻开始,我的肩头就压上了一个重担子,压力主要有四个方面的因素构成。一个是作为一名军人,要对得起军委、总部首长对你的信任。我牢牢记住了首长单独找我谈话时的要求:要当好解放军代表队,解放军永远是一支善于打硬仗的团队,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只能冲上去,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

再一个因素就是,只有北京的奥运会才是前所未有的全民关注、全民期待。比如说在部分西欧国家,如果在某一个城市举办奥运会,也许这个城市的许多公民都会为此而躲到阿尔卑斯山上去,因为他们对自己日常生活的关注度远比他们对奥运会在哪里举办的关注度要高得多。他们不愿任何活动干扰他们的生活。

第三个压力的因素是,作为当代的一名文化人、艺术家,我深深懂得百年奥运、百年梦想、百年奥运情结所蕴含的深刻意义。从近代奥林匹克的历史看,大多是在欧洲举办奥运会,在亚洲只有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和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在亚洲举办奥运会我们是第三家。这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扬眉吐气的日子,也是一次彻底扔掉“东亚病夫”的帽子、迎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性创举。

第四个因素,就是中华民族是一个非常智慧的民族,是对世界文明做出巨大贡献的一个民族,我们怎样把这一届奥运会办得有智慧?怎样将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度的风采充分展示给世界?前几届的巴塞罗那、悉尼、雅典奥运会都很成功,今天中国人主办的奥运会还能够做出什么样的崭新的贡献尤其是文化上的贡献?我曾经说过,我们奥运会开闭幕式和残奥会开闭幕式4个仪式花的钱,比不上一个多哈亚运会开幕式花的钱多。可见,我们比的是中国人的智慧。

中央要求我们要办一届有特色、高水平的奥运会,还要求平安奥运,这压力可想而知。

从来没有工作到如此极端的痛苦和无奈,极端的兴奋和幸福——这样一种极冷和极热的生命创作状态。

从8月8号一直延续到9月17号,4个仪式,我要重点参与3个。虽然奥运会闭幕式我也是副总导演,但是我管得比较少。我们可以想象一下,4个仪式都在鸟巢,都是国际性的体育盛事,都是国内外的政要名流来观看,一个搞好了都很难,这四个都要搞好是不是难上加难?如果说奥运会开幕式是在鸟巢,残奥会开幕式放到音乐厅或别的地方,那可能就好办一点,容易一点。放在同一个空间的鸟巢,怎么样出新?怎么样创造?同样需要崭新的思维。我几乎一直在我的内心抱怨,我不应该担当这么多重任,这么多责任让我感到压力太大了。

具体说,我一人领导着3个团队,每个团队都有几十号创作人员,虽然都在一栋楼里办公,但彼此是隔绝的,二楼的人不可能到三楼,三楼的人也不可能到二楼。而我要穿行其中,一会儿是倾盆大雨的景象,一会儿是艳阳高照的表情,天天如此。

几年下来,我真切感受到,一个艺术家从来没有工作到如此极端的痛苦和无奈,极端的兴奋和幸福——这样一种极冷和极热的生命创作状态。北京奥组委主席要求我们做到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奥运会开幕式要做到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同样,残奥会开幕式和残奥会闭幕式,也要做到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你知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对于一个艺术家是多么多么难的事情,有的人可能一生都做不到一次,而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要不断绽放出这样奇异的思维的光芒。这可以说是对于我们的信赖,但也可以说是对我们的一种折磨。真的是感到痛苦极了,痛苦到一种无助、无奈的状态。作为一个导演,作为一个领导,这种痛苦、这种无奈还不能当着同伴、同仁、同志们显露出来,每天无论多么疲惫,上班的时候总要打起精神,显得特别自信。

开幕式有上万人,参演部队在开幕式上发挥着脊梁的作用。

我清晰地记得军委领导讲过这样一句话,四川抗震救灾和北京奥运会,这两个硬仗都要打好。事实上,我们现在在我们的奥运团队里,也在倡导着要继续弘扬伟大的抗震救灾精神。我一直认为军队在奥运会当中发挥着脊梁的作用,用张艺谋的话说叫做“中流砥柱”。

参加奥运会开幕式表演的有上万人,我们军队和武警人员可以说是中流砥柱。

我觉得军队的创作队伍创作人员非常能吃苦。它由一个导演团队、一个技术团队、一个演出总监保障团队组成。大量的编导来自空军、海军和各大军区,大量的教授、学者、工程师,都是我们部队的军人。我觉得,抗震救灾需要军队,奥运会也需要军队。部队官兵有一个好处是能够和编导在一起,共同研究问题,共同解决问题。开幕式上有几样演员用的道具,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不是罕见,是首见。它不仅科技含量高,而且使用难度大。这些道具到了战士手里排练时,遇到很多问题要解决。官兵们一边排练,一边以主人翁的姿态研究解决的办法。这个道具存在的问题一二三四,对应这些问题解决的办法一二三四五,用多媒体课件清清楚楚反映出来,再呈现给组委会做决定。非常令人感动。这就是部队,这就是能够打仗的、善于打硬仗的部队。

在参演部队的住地,每一个战士的床头都贴着自己写的一段话,表达对参加奥运会的心愿、感想。这些类似格言的东西看了让人感动不已。排练中遭遇瓢泼大雨,首先跑掉的一定不是战士,战士只要没有命令,就一直站在雨中。这些令人感动的事,一直感动着张艺谋和我们所有的编导人员。张艺谋对此总是感慨万千。很多外国专家对中国军人的表现的感觉,可以用这样一个成语来形容:瞠目结舌。在他们的国家那是不可思议,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他们举办奥运会基本都是志愿者,志愿者有法律保护的公休日,根本做不到像我们这样天天如此。在这次奥运会上,我认为军人是优秀的,或者是忠实的。当然,为北京奥运会贡献智慧和力量,是我们中国军人义不容辞的文化担当。

残奥会开幕式倒计时一周年那天,我彻夜难眠,写出160问。第二天念给同志们时,所有人都热泪盈眶。

最近,我们统计了一下,从2006年4月16日算起,我们这几年开了几千次会议,最短的是3小时,最长的达10多个小时。在会议桌上吃饭,已很正常,每天至少有3个会。最多时一天开过17个会。

目前进入冲刺阶段,会议少多了,但一到天黑,我们的时间就极其宝贵,一直要排演到天亮。赶上今年雨水比往年多,这实在让人苦恼。排练正到关键时候,雨来了,所有人员赶紧抢救设备。雨停了,又准备排练。刚准备好,雨又来了,就是这么折腾。

我的生活状态是每天上午8点钟准时上班,10点半前处理残奥会开幕式事务。10点半到12点一般呆在残奥会闭幕式办公室。下午直至深夜都是在奥运会开幕式上,每天平均睡4小时,最少的时候也就是两小时,永远是这样。张艺谋是奥运会开幕式总导演,他下午开始工作,直到深夜,但他上午还可以休息一下。2007年9月6号,是残奥会开幕式倒计时一周年。9月5号我半夜回到家后,躺在床上一直失眠,非常苦恼。但还不敢动,因为我一动,就会把旁边的我爱人吵醒。

我悄悄起来,到书房里打开电脑。我家不允许抽烟,那天晚上我在家里抽了一盒烟,直到天亮做了一件事。

9月6号一大早,我给全体参与残奥会开幕式的同志开会,读了我在深更半夜写的东西,提出了倒计时一周年的160问准备好了吗。一问什么什么东西准备好了吗,二问什么什么东西准备好了吗,一共有160个什么什么东西准备好了吗。9月17号,我以同样的方式,向残奥会闭幕式的同志再次提出160问准备好了吗。你怎么也想不到,一条条念的时候,在场的所有同志都热泪盈眶,有的同志还泣不成声。至今,这160问准备好了吗,还贴在我们的会议室里,虽然陈旧了,上面的问号已被红蓝笔勾得剩不多了,但它依然提醒着我们每个人。

近千人的表演,没有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的动作一秒钟相同,这样的创作理念可能诞生奇迹。

这次奥运会排练难度特别大的项目,都在军队的身上。我给你举个例子。近千人的表演没有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的动作一秒钟相同。你见过这样的表演吗?那怎么排呢?这完全和部队整齐划一的性质是相反的,没有先例,没有参照,这表演太难了,但我们的这些军人却完成了。经常就是这样,崭新的创作理念可能就在诞生奇迹,所谓的奇迹就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这就是智慧,这就是参与奥运会的意义。

有人常对我说,中国人办奥运,应该一下子就把别人震住。我说,没那么容易,英国人不比你笨,法国人也不比你笨,重要的是我们要做出让外国人惊叹和佩服的中国文化。因此,我提出,要为奥运成功想办法,不为奥运失误找理由。就是要把困难摆出来,再想办法把它解决了,让常人看出来是根本不可能克服的困难,你克服了,于是就诞生了奇迹。

我们每个表演队都有10%到20%的后备队员,排练时,谁生病了,谁的胳膊和腿碰了,都要换下休息。有一个战士,生病期间,他怕失去这次机会,守在现场,死盯着他自己的那个位置看,并在不停地背口诀。我们的战士太可爱了!

我和张艺谋合作没红过一次脸,彼此极端信任。我说我可以坚持意见,但我不固执己见。

电视台的记者也经常问我和张艺谋导演合作的问题。我说,在此之前,我已担任过国家级大型文艺晚会总导演60多次,连续十年担任过双拥晚会总导演,与许多艺术家都合作过。这次我是副总导演,军委和总部首长让我带好军队代表队,那么如何在这样一个导演团队里既能坚持真理,又能形成彼此真诚的情谊?央视艺术人生栏目的主持人朱军问我怎么和张艺谋合作?我说我可以坚持意见,但我不固执己见,我绝不会因为这个意见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会狭隘地永远坚持下去。但我会坚持意见,我坚持意见具体表现连张艺谋都知道,我至多说两次,绝不再多说一次。任何人在会上都可以反对我的意见,但是我相信第二天他睡过一觉以后,自然而然同意我的意见。因为我认为在这样的团队里面,任何一个智慧,任何一个方案都是彼此撞击而成的。

所以,我觉得个人的意见微不足道,集体的智慧高于一切。我作为副总导演,我应该辅佐好张艺谋。同时,我也知道创作好自己的作品,况且我又是一名军人。所以说这三年下来,我们没有红过一次脸,我们彼此极端信任,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有他的擅长,我有我的擅长,我们各自可以站在不同的角度去审视一个共同的问题,使选择更加正确,更加得当。

同一天,在3个地方,我过了3次生日,那场面每每感动得我热泪滚滚,让我终生难忘。

从12岁开始,我从艺38年,面对编导,面对所有创作人员,面对演员我从不发脾气。在创作奥运会开闭幕式和残奥会开闭幕式的前期,我也始终保持了这种状态。

但从今年开始,我发现我的脾气特别的暴躁。原因是,在我看来不难解决的问题,就是没有解决。举例说,我们奥运会开幕式有一个表演非常重要,可是在排练中,我们的执行编导却一次一次达不到我们的要求。怎么交待?花这么大力气难道是让我们去创作一个平庸吗?去创作一个常见吗?

那天深夜,我在走廊里越走越气,一下子转回头把创作人员的门推开,当着那么多人,第一次向那个编导发了火。我说:“在你的背后有两根柱子,一根是光荣柱,一根是耻辱柱,你势必要钉在一根柱子上,我看你现在的创作状态是朝着耻辱柱钉去。我是一个指挥员,把我一个看地图指挥作战的人,硬逼到前方替你拿起一杆枪,这就是你的耻辱。”这是我发火比较严重的一次。

后来,这个编导半夜回到家号啕大哭,给我写辞职报告。我却不断给他发信息,告诉他这么办那么办。看到我的信息,他哭得更加伤心,又把辞职报告撕掉了。因为他从信息中已经感觉到,我早就把这个事情给忘掉了。生命的度过是多种多样的。半夜三更,我经常走出鸟巢建筑以外,在那里吸烟,面对的就是水立方和一座新奇的高楼。我的助手们跟我一起出来抽烟,我说你们要享受这种宁静的紫色,不要老说工作到半夜多么辛苦、多么劳累,不要老那么说。这种宁静安详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是享受不到的。生命的过程和样式要多体会一些。当夜晚月亮的青灰和四周的紫色静静地罩着我们的时候,你不觉得很美吗?

工作中有斗争和矛盾,也有幸福和惊喜。让我难忘的是2007年12月25号,我生日的那天。我到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会议室准备开会,被几个同事拦在门外,他们让我等几分钟再进去。我一进会议室,哇,屋顶上布满了彩色气球,四周放满了鲜花,几十号人轮流过来为我祝福。那场面让我感动万分,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最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的同事竟背着我,利用到山西出差的机会,拍摄了我母亲的一些画面。我的母亲当时对着镜头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回不来,是奥运会吧。你在干国家大事,要注意身体!”我母亲今年92岁,她在老家,她的生日比我早几天,过去我们基本上是一起过生日,但自从我上了奥运会,就回不了老家了,生日也只能是各过各的。我一下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也在当天下午,我走进残奥会开幕式的会议室时,依然是鲜花、气球和祝福。再到残奥会闭幕式办公区,还是一样的情景。同一天,在3个地方,我过了3次生日,那场面每每感动得我热泪滚滚。让我终生难忘。还有一些同事的祝福,也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张导,这么忙,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不能不在乎健康。”

“张老师,你就是深藏在我们眼睛里的一棵树,一座山。”

奥运会是让全世界的人看中国,看中国什么?我想最重要的是看到中国人民的幸福。

我曾在舞蹈学院的一次演讲中讲过,中国在哪里?中国在地理位置上被称为东亚,但我多么希望中国的文化艺术能够在全世界。我特别希望全世界的人民能够通过中国文化,了解中国,熟悉中国,热爱中国,向往中国。这次奥运会无疑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既是古老的中国,也是一个崭新的中国,既是质朴的中国,也是高贵的中国。这就是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文化人这次奥运会特别想说的话,也是特别想做的一件事情。我们这一代文化人,我们的使命还包括自觉地去塑造具有当代中华民族文化特征的大作品。如果我们提及英国,除了想到白金汉宫,还应该想到莎士比亚。俄罗斯有什么?除了想到红场、克里姆林宫,还应该想到托尔斯泰等等。这就是我们所从事奥运会开幕式工作的意义,它绝不是一个肤浅的事。

我们常讲,对于一个国家,对于一个民族来说,也不是每一个年份、月份都能够清晰记得,但总有一些年份、月份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是我们子孙万代都不会忘记的。如1840年鸦片战争,1860年第一次火烧圆明园,1921年中国共产党诞生,1949年新中国成立,1978年改革开放和2008年北京奥运会。这些年份和月份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永远不会忘记的耻辱和光荣。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告诉每一个参演者,我们所参与的工作,对于我们民族,对于我们国家,对于国际的体育史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它是真真切切的。

无疑,奥运会是让全世界的人看中国,看中国什么?我想最重要的是看到中国人民的幸福,这比什么都重要。不是看什么高楼,不是看什么马路,也不是看你银行里存了多少钱,看的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幸不幸福。那么,我们理所当然在奥运会开闭幕式和残奥会开闭幕式,特别关注和体现了人民幸福这个喜庆的主题。

8月8号,北京夜空的礼花将会告诉我们,它对历史是光宗耀祖的,对当代它会光耀四方,对未来它会光照千秋,因为它就是永放光芒的里程碑。(记者乔林生王文斌,文中照片:李革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