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生命中的四个女人
史学家顾颉刚为人看似严谨内敛,实质多情善感,婚姻生活一波三折,先后娶过三房妻子,爱慕过一位女子,她们似淡似浓、似真似幻,出现在他不同的人生阶段,深深牵动了他的心扉。
由于顾家五代单传,人丁稀少,长辈们早早地为 13岁的顾颉刚订亲,希望他早添香火。1911年1月27日,顾颉刚将年长他四岁的吴家小姐徵兰娶进家门,两个陌路人开始了这段既没有感情基础又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但,如同那个时代的多数人一样,他们在“举案齐眉”中建立夫妻感情。深受三从四德教育的徵兰自然对丈夫忠贞不二,顾颉刚也抱着“男女之情舍吾妇外,不应有第二人耳”的心态,两人在理解和包容中快乐地过着小日子。
徵兰是一个道地的旧式女子,只字未识,顾颉刚充当老师,教她识字断文,慢慢地她能写名字。徵兰侍奉祖母,操持家务,养育女儿,大家庭的复杂与生活的辛苦使柔弱的她不堪重负,幸而有丈夫的疼爱。然而夫妇恩爱却换来祖母的“醋意”,加之婆婆的挑拨,老祖母“薄待徵兰”,顾颉刚北上求学后,徵兰内心倍感孤独与郁闷,即使受了家人的欺负,只管藏着,不敢告诉丈夫。
1917年2月,徵兰生下次女后,因感染风寒而病倒。为了抢救妻子的生命,远在京城的顾颉刚屡次写信给家人,请求他们将她送到医院治疗,但家人推三托四,就是不愿花费钱,最后徵兰不治而亡。。有心抗争,却无力抗争,眼睁睁看着妻子命丧黄泉,这场人间悲剧成为顾颉刚永远的痛。
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亡妻尸骨未寒,祖母与父亲以后继乏人为由,劝他续弦,苦于经济上的不独立,加之需人照顾弱女,顾颉刚含泪答应。然而,心中的愧意久久无法散去,在准备续弦之时,顾颉刚给岳父吴寿朋的信中满怀歉意:“追怀故人,不胜其悲。
未及期年,尤以为愧。……每念徵兰归婿家七载余,婿以从学,无所供给。而婿家家风,崇旧主俭,苦多拘牵,未能稍稍舒情乐志,此固不必言。乃至疾病支离,犹不能尽医药救护之事,姑息因循,以致不起,此之哀怨,真没世而未有已也。”
叶圣陶、王伯祥见顾颉刚沉浸在丧妻之痛中,多次邀请他到甪直散心。1918年9月,顾颉刚来到两位好友任教的甪直古镇,一周的游玩稍稍缓解了他的痛苦,而且有了意外的收获,一是见到了圣保寺唐塑罗汉像,二是结识了王伯祥的女学生殷履安。
叶圣陶、王伯祥都夸奖殷履安才德俱佳、好学不倦,说者有意,听者有心,顾颉刚正为家人安排的一场场相亲而烦恼,因此回苏后立即向祖母提起殷履安。得到老人家的首肯,就托人向殷家求亲,但要求王伯祥向对方说明三件事:“一、弟体虚弱;二,先室遗有二女;三,处两姑之间(即祖母与继母)”,这足以吓退黄花闺女。或许缘分天定,在当时顾家父亲、祖母、姑母分别中意的吴家、赵家、鲍家、殷家四个女孩中,最后选定了殷履安。
履安毕业于甪直吴县第五高小学,粗通文墨,颇有志向,曾在《家政关系》一文中写道:“昔顾亭林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以为匹妇亦与焉”。此文引起了顾颉刚的好感,他在《与殷女士缔姻记》中说:“吾既久欲肩天下兴亡之责任于我匹夫之身,而君亦欲以匹妇之身共肩天下兴亡之责,足征我二人人生觉悟已有同心,他日事业之可以协调。
”有着这样相同的人生理想作基础,婚后两人相知相亲相爱,一个在苏州服侍老人,一个在京城用功读书,鱼雁频传,说不尽的相思话、知心话。
《顾颉刚书信集》中收录了他写给殷履安的信函325通,密集地倾说离愁与爱恋。由于顾颉刚一直为吴徵兰之死愤愤不平,因此见履安性子柔顺,害怕她重蹈覆辙,要求她“敢于反抗暴力,敢将实情告我”,并许诺将来一定会搬出大家庭单独生活。
履安不仅温柔贤淑,而且宁静淡泊,顾颉则曾在信中写道:“我最感激你的,是你没有虚荣心,不教我入政界……我将来的学问事业如能成功,由于我的努力者一半,而由于你的辅助者也一半”。确实,祖母生前,履安代他行孝,打理家务,悉心照顾家人的起居生活,尽到为人妻为人媳的责任。每当顾颉刚失眠之时,夜夜为其“捶背摩腿”,且帮他搜集吴地民歌、誊写稿子,直到她病逝的前两日。
顾潮在《我的父亲顾颉刚》一书中称赞履安“因爱父亲而旁及到家中所有人,唯独忘却了她自己”。因为爱屋及乌,她视前妻所出两女如同亲生,“慈孝之情,亦逾寻常”。钱穆在《师友杂忆》中高度评价履安的贤德,乃是世间少见。
天妒红颜,1943年5月30日,履安因患恶性疟疾而身亡,失去这样一位稳固后方的“太忠心”的妻子,顾颉刚 “心思摇乱,不能从事,为之怅然”。
再次回归单身生活的顾颉刚性情颓废,生活无人照顾,朋友们遂向他介绍大龄剩女张静秋。这是一位有志于教育救国的女子,早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曾在家乡徐州创办立达女中,年过三十五岁尚未婚配。1944年7月1日,他们喜结连理枝,顾颉刚的生活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抗战胜利后,张静秋担任徐州女子师范学校校长,正当她一展抱负之时,因连续生养两个女儿,无法继续管理学校事务,无奈辞职定居上海。1948年6月,内战硝烟又起,兰州大学校长辛树帜聘请顾颉刚担任教授和历史系主任,辛校长“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学生们则无一请假旷课,“学生太诚恳了,辛校长又太殷勤”,又因兰大书多,适宜做学问,顾颉刚便有心在此安营扎寨。
因时局动荡,正怀着第三个孩子的张静秋深感不安,连续写信,要求丈夫回沪,但顾颉刚不肯应允。聪明的张静秋使上小诡计,谎称自己有早产和难产的先兆,将他“骗”回上海。
两位前妻徵兰、履安是典型的传统的家庭妇女,以丈夫为中心,温良谦恭,善解人意,属于标准的苏州女子,但张静秋有着徐州人的刚烈个性,又是在职场上打拼过的女性,为人精明能干、机敏过人,因此常常要左右顾颉刚的思想与言行,比如顾颉刚在整风运动结束时的一次发言“从抗拒改造到接受改造”,就是有张静秋的智慧;***之初,张静秋天天责备他不好好学习政治,不许他接触古物和古籍,怕引火上身。
道不同,还相谋,两人经常呕气,顾颉刚的日记中多有记载。
作为接受新思想新知识的新女性,张静秋原本投身教育事业,然婚姻改变了一切。她与顾颉刚婚后养育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养儿育女的艰辛,政治与生活环境的双重压力,令张静秋身心疲惫,颇感英雄无用武之地。平心而论,张静秋与顾颉刚所处的时代正是充满悲剧色彩的时代,他们结合于抗战之时,又逢国共内战,1949年后经历各种运动,她以女性的直觉与敏锐意识到识时务者为俊杰,屡屡劝导顾颉刚紧跟时代步伐,以保全家庭、求得生存,这是作为一个女性最基本的要求,而顾颉刚却是一个只关注学术事业的书生而已,他们的摩擦是难免的。
比如一个要烧掉旧信札,一个要有选择的保留有关论学方面的,最终苏州书生不敌徐州女子,精心保存数十年的书信全部化为灰烬,“火光熊熊,使予心痛”。一个在检讨中竭力痛骂自己,一个认为他还在“吹捧自己”,做丈夫的一次次写,做妻子的一次次改,生活的苦难难不倒经过战乱的知识分子,心灵的折磨与摧残却令他痛不欲生。
不管如何,张静秋与顾颉刚携手走过了三十六年,有争执有矛盾,更有无私的奉献与全心的照顾,为家庭为丈夫付出了一生的心血。
顾颉刚自称“生性看见女人就脸红羞惭”,这样一位男子却在一次春游中被一位名叫谭慕愚的女子打动。
1924年4月19日,顾颉刚写信给履安,谈及与谭慕愚、谢祚茝几位北大女生同游颐和园、玉泉山的感觉:“同女***接,确是非常有趣,顿时觉得生活润泽而不干燥”,这是含蓄的表示。他在给好友俞平伯的信中则直率地表达了感情:“我这次看到一个非常合意的女子。
她性情极冷,极傲,极勇,极用功,极富于情感……我一见她就起了很强的爱敬之心。不觉精神恍惚了。这很奇怪,我并不想和她成姻眷,我也不愿和她发生较深的关系,只是觉得她可爱,只是觉得我爱她的情是无可处置”,他惆怅万分,发现自己的感情与理智分了家,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他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好感,主要在于两人性情相近,纯粹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且认为谭慕愚“志气高、读书勇、眼光锐,有为学的才性”,因此有趣味相投、惺惺相惜的成份。
不料这么一个好学女子后来走上了救国救民的道路,在被捕入狱后,她辗转托人,请求顾颉刚的营救。谭慕愚与顾颉刚选择了不同的人生目标,两人渐行渐远,但顾颉刚的日记中时常出现她的名字。
柔弱温顺的徵兰是顾颉刚终身愧疚的结发妻,贤德体贴的履安是他铭记肺腑的贤内助,聪明干练的静秋则是陪他度过漫漫长夜的铁娘子,热衷政治的谭慕愚则是他珍藏在心底的一片风景。一段路,一段情,段段遇良伴,段段存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