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作品精选(跨世纪文丛精华本)
都噜 都噜说:既然天秤这么让你痛苦,你干吗不早日一了百了呢? 我说:什么叫一了百了?结婚? 都噜笑笑说:结婚干什么用,你们这一代人脑子真不好使。换了我,要么把他杀了,要么把自己杀了,不然先干掉他再干掉自己,反正人固有一死,最后总得来点壮怀激烈,这辈子就算能够交待啦。
我说都噜你们这一代根本就没爱情,只有性,都快变成动物了。 都噜不计较我对她的评价,她热心地帮我筹划,说若是谋杀天秤,最好是制造车祸,不过在闹市不好办,众目睽睽,还有交通警察,难道天秤从来不去郊游吗?,我说他从来不去,没办法。... 显示全部信息
都噜 都噜说:既然天秤这么让你痛苦,你干吗不早日一了百了呢? 我说:什么叫一了百了?结婚? 都噜笑笑说:结婚干什么用,你们这一代人脑子真不好使。换了我,要么把他杀了,要么把自己杀了,不然先干掉他再干掉自己,反正人固有一死,最后总得来点壮怀激烈,这辈子就算能够交待啦。
我说都噜你们这一代根本就没爱情,只有性,都快变成动物了。 都噜不计较我对她的评价,她热心地帮我筹划,说若是谋杀天秤,最好是制造车祸,不过在闹市不好办,众目睽睽,还有交通警察,难道天秤从来不去郊游吗?,我说他从来不去,没办法。
都噜说要不就制造溺水事件,哪天三个人一块去水库游泳,要不再加上我的男朋友,一共四个,让我的男朋友动手,他愿意为我干一切事,连杀人在内的事,他前天说的,我正要趁机考验考验。
放心吧,都噜说,要是真的查出来,咱俩没事。 我说我头晕。 都噜说:看来你不会有什么出息了,连杀人都不敢。 我说:你除了在信封里夹寄避孕套之外也玩不出更大的花样了。
我是指一个星期前都噜干的一件坏事,那天都噜在楼道里跟男朋友搂着接吻,结果被买菜回来的一个老处女撞见,那老处女三十九岁,住在都噜楼上,她从二十岁起看着都嚕一天天长大,觉得都噜十九岁就谈恋爱而且在楼道里当众接吻太不像话,于是老处女很长辈地对都噜说:都噜,你以后一定要注意点,这会影响你的前途,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
都噜平日就看这老处女不顺眼,这回连理都不理,到了晚上觉得心情烦躁,又想起月经过期几天还没来,心里一时恨恨的,也不知恨谁,想起来要化妆,结果画得两根眉毛一边高一边低,而且眉笔芯也断了。
都噜一口气没处出,东翻西翻,决定给那一本正经的老处女来点实质性的报复。 她拿过笔用左手在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老女人的地址,接着往里塞进一只避孕套,这其实是她家大人用的放在卧室的床头柜里,都噜封好信封,往嘴上抹了口红,她心情舒畅地下了楼,把信扔在门口的邮筒里,然后轻轻松松地上舞厅去了。
都噜说,其实她知道这是件坏事,至少是不够善良,老处女确实是出自好心,而且全社会都应该关心她们,她们比所有的人都可怜。但她觉得干好事总是没趣,有趣的事多半是坏事,人不能老干没趣的事,人要干有趣的事活着才有点意思,不然人活着为什么呢? 我说都噜你是个坏女孩。
她说是啊我是坏女孩没错,但是坏女孩没什么不好,坏女孩比好女孩有吸引力,好女孩善良天真纯情,寡寡的,没多大意思,吸引不了男人。 我说你生下来就是为了吸引男人吗? 为什么不是呢?都噜说,能吸引最棒的男人的女孩就是最出色的女孩。
谁最棒? 在沙街 男教师一进房间就闻到了一股旧报纸旧书的气味,因为是雨天,这气味浓得有点闷人。女人说给他看点东西。
她探身到床上,在枕头边扑腾了几下,拿出一包东西,教师看出那是一些旧杂志旧报纸,还有一个类似相簿的厚本子。 她把相簿递给教师。一股潮湿毯子的气味从他的脖子下巴嘴唇鼻子眼睛一直漫上来,一直漫到他的额头头发根,他一时觉得他和女人同时被这张气味浓重的湿毯子盖住了。
他们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很轻,像风吹羽毛一样,他想把头伸到这毯子外面,他挺直了身子,女人说:你打开吧。 教师看见一个泛黄斑驳的女人穿着古怪的衣服从相簿的黑色衬底上冲他妩媚地微笑,那女人化了妆,漂亮得很不真实,他不知道这是谁,他不太喜欢她。
她漂亮吗?女人问道,你看得出来那是我吗?那当然不像我,你知道我脸上的刀疤是怎么来的吗?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不能把什么都告诉你。
女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使男教师觉得她越来越远,就像退到一个很黑很远的地方。女人有一阵没有讲话,她的眼睛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忽然好像才发现男教师,她厉声问道:你是谁?你干吗来这里,这是我的化妆间,闲人不许进来。
不过你来了也好,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你把它放到一边去,看着我,我喜欢有人看我,我需要很多很多双眼睛。女人走到镜子跟前,对着镜子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你爱我吗? 男教师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你问……女人仍然对着镜子轻声说:你爱不爱我?她的声音软得就像花辦掉落在青苔地上,他看见她甚至微笑了一下。
男教师说:可我是观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他有点陷进刚才女人说的化妆间的感觉里了。
女人对着镜子不做声,但是她不笑了。男教师忽然觉得不安起来,他喃喃说:我是……女人一转身瞪着他,说:你是,你不是镇上学校的老师吗?你当你是谁,别跟我装糊涂,我心里可是明白,你以为你真是为了扫盲才来教阿兰的,我就没有吸引你的地方吗?男教师低下头说:你很美。
女人从镜子跟前回到躺椅上,她说:真的吗? 她安静下来,说:你喝茶吧,不要介意。然后她喊道:吉—— 吉满身红扑扑地跑进来,一跳跳到女人的怀里。
它闻到女主人身上熟悉的气味,混合着指甲花和雨的特有气味,它有些激动,气喘吁吁地舔着女人的脸,一边等着女主人抚摸它。女人说:吉,你还没洗澡呢。女人把它放到地上,她对男教师说你跟我讲讲话吧,没人跟我讲话,我再不讲就不记得我自己的声音了。
我妈怀我的时候每天听画眉唱歌。我家那个城市比省城还好,有直通新加坡香港的飞机。国际航班,坐船一夜就到广州,我家后面的江,一半水是清的,一半水是浊的,叫鸳鸯江,你听说过吗?女人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最后她不说话了,远处的一只火鸡嘎嘎地叫着,像瓦片互相磨擦的声音一样难听。
女人又说:我很可笑对吗?你说是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来我这里就是打算干坐着吗?你走开,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男教师不安地站起身来,女人却又说:你坐下。 她说:你坐到我的旁边来,坐过来,陪陪我。她把她的手放在男教师的膝盖上,对他说:来。教师顺从地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两掌之间,女人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教师感到自己的两个掌心间夹着一个非常柔软的肉嘟嘟的小东西,像小鸟似的在他的掌心里一蹦一蹦。他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正微闭着眼睛,脸部线条在淡薄的室内光线中显得非常柔和温静。他觉得喉咙里热热的。 屋里一片昏暗。
穿衣镜在墙角的深处发出淡蓝的微光。 他听见女人哆嗦了一下,她说:我冷。她说要下雨了,你闻到雨的气味了吗?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她说:我冷。女人的声音从昏暗中浮出来,就像不是从她的嗓子里发出来,而是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钻出来的。
男教师一动不动,凝神分辨这声音。女人说:我冷。 男教师看见女人的头顶上有几根细细的短发从她浓黑的头发中挣脱出来,孤零零地飘动着。 一个人的战争 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墙自己挡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毁灭自己。
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女人自己嫁给自己。 女人在镜子里看自己,既充满自恋的爱意,又怀有隐隐的自虐之心。 任何一个自己嫁给自己的女人都十足地拥有不可调和的两面性,就像一匹双头的怪兽。
冰凉的绸缎触摸着灼热的皮肤,就像一个不可名状的硕大器官在她的全身往返。她觉得自己在水里游动,她的手在波浪形的身体上起伏,身体深处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溅流,乳白色的液汁渗透了她自己,她拼命挣扎,嘴唇半开着,发出致命的呻吟声,她的手寻找着,犹豫而固执地推进,终于到达那湿漉漉蓬乱的地方,她的中指触着了这杂乱中心的潮湿柔软进口,她触电般地惊叫了一声,她自己把自己吞没了。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水,她的手变成了鱼。 黑钟 我跟天秤认识没多久他就送给我一只黑色的石英钟,比巴掌略小,正四方形,除了数字和指针是白色,全身皆黑。 现在这只钟就在我的面前,伸手可及。 有一个晚上我忽然发现这钟面放射出彩虹的光芒,彩色的光线照在发亮的桌面上,成为一小片淡淡的彩虹光,这让我吃惊不已。
钟面和桌面的彩虹两相映照,构成一个极为奇特的图案。我想起这是我小时候经常梦见的一个情景。小时候做过的所有的梦我都忘记了,唯有这个梦还异常清晰,这是我扁桃腺发炎的时候做的梦,梦见七色的彩虹像花辦一样开放在全黑的背景前,这个梦一次次地出现,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我十岁那年县里来了一支北京医疗队,其中的一个姓黄的大夫以割扁桃体闻名,我妈就让黄大夫替我把扁桃体割掉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做过那个熟悉的梦。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却出现一个叫做天秤的男人,送给我一个黑色的钟,这钟在夜晚重现我幼年时的梦境,这其中肯定有某种神秘的东西。
都噜 关于都噜我知道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而现在她已经办好签证飞到美国去了,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事情变化的速度使人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想当初都噜出国无门,曾经跟我策划过各种恬不知耻的方案,说要打老头老太太的主意,选一个节假日到游览区守株待兔等老外。
最好是出现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白发老太太,先由我上去使绊子把老太太绊倒在地,这一绊必须非常讲究,要绊得不早不晚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而且尤其是不能让那老太太看出来。
都噜认为这一重任只有我才能承担,因为我比她稳重。这一稳重的绊子使出之后,就该都噜上场了,都噜天生就是一副善良可爱的小女孩样子,这种外貌上的欺骗性将使她终生受益。她伶俐地奔上去把老太太扶起来,并且用英语问长问短,事实上都噜的英语还到不了问长问短的程度,都噜是个喜欢夸大事实的女孩,这样一个小节问题我们可以原谅。
接着那位美国老太太大为感动并且恰好想起自己无儿无女需要人间温暖,于是决定将都噜收为干女儿,这样就一切都解决啦,都噜兴奋得两眼发光两颊潮红,最后还很讲义气地想起来说:我到了美国一定把你办过去。
都噜后来还想过一个先到索马里再去美国的曲线计划,因为本省农学院有一批来学水稻的索马里黑人留学生,都噜曾经跟其中三位跳过舞。
据都噜说,他们对都噜小姐都很感兴趣。如果都噜跟其中任何一位相好,另外两个一定会把这个得意的幸运儿揍扁。不能一开始就制造涉外流血事件,这样就哪都去不成了,都噜决定收回这一方案。
事情在一天早晨忽然变得非常简单,当时我正在熟睡之中,梦见一群黑色的鱼正在红得像铁锈一样的水里笨拙地游泳,疲惫不堪,我觉得我很不耐烦地等待着它们,等它们死去或者跳出这汪乱糟糟的水,这时我听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像无数个开水瓶同时爆炸,都噜在一堆噪音中像朵心花怒放的蘑菇云出现在我的眼前,她大声喊道:我要去美国了!
应该承认,都噜的确是连上帝都喜欢的女孩,就是有一小部分这样的人,你毫无办法。
她那天得到消息,她的三个男朋友中的一个奇迹般地考上了在洛杉矶的加利福尼亚大学和在堪萨斯州的匹兹堡大学,这位个子矮小举止笨拙的生物系才子以两所大学击败了他的对手赢得了都噜的爱情。 P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