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回忆常书鸿 高尔泰:常书鸿先生

2018-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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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听到常书鸿先生逝世的消息,很难过,许多往事都来到心头.一直想写点儿什么,谈谈我对他的尊敬与感激,歉疚与惭愧.先生早年留学法国,油画作品频获国际大奖,名盛一时.在巴黎,看到流落海外的敦煌艺术,大受震撼,下决心和雕塑家妻子一同,献身于敦煌艺术的保护和研究.回国后任西南联大教授,四处奔走,争取到各界支持,于1944年战火纷飞之际,在敦煌莫高窟,成立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带了一批人,骑骆驼进去,到那里当所长.黄风大漠,人烟稀少.边陲绝塞,道路艰辛.生活极其困苦.雕塑家妻子受不了,终于离他而

听到常书鸿先生逝世的消息,很难过,许多往事都来到心头。一直想写点儿什么,谈谈我对他的尊敬与感激,歉疚与惭愧。

先生早年留学法国,油画作品频获国际大奖,名盛一时。在巴黎,看到流落海外的敦煌艺术,大受震撼,下决心和雕塑家妻子一同,献身于敦煌艺术的保护和研究。回国后任西南联大教授,四处奔走,争取到各界支持,于1944年战火纷飞之际,在敦煌莫高窟,成立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带了一批人,骑骆驼进去,到那里当所长。

黄风大漠,人烟稀少。边陲绝塞,道路艰辛。生活极其困苦。雕塑家妻子受不了,终于离他而去。1949年共产党接管政权以后,将该所易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归文化部文物局管辖。因无人可以取代,仍由他担任所长。他的第二任妻子,画家李承仙,是所里的党支部书记,付所长。不久,也吸收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我比他小三十多岁,同他无亲无故,只是在书上看到过他的事迹,留下深刻印象。1962年,从劳改农场出来,举目无亲,四顾茫茫。除了一卷破烂铺盖没有别的家当,除了四处找打零工没有别的出路。蓬首垢面,走在路上同乞丐没有两样。

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寄到敦煌。谈我对艺术、艺术史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毛遂自荐,要求到研究所工作。当然只是试试,没抱多大希望。他看信后,同甘肃省公安厅联系,看了我的人事档案。又着人找到一些我的画、我以前发表的文章和别人批判我的文章看了。然后给公安厅打电话,说他想用我,问有什么意见。

接电话的人叫东林,回答说,只要你们那边没困难,我们没问题。问题出在文化教育系统,我的右派身分,开除公职劳动教养的历史,都成了我去敦煌的巨大障碍。这事卡了很久,后来先生争取到文化部付部长徐平羽的支持。公安厅给我摘了右派帽子。说好开除以前的工龄一概不算,以重新参加工作论处,问题才解决了。从此我的人生之路,拐了一个大弯,前景开阔起来。

先生兼任兰州艺术学院院长,那时正在兰州。我去敦煌以前,约我谈过几次。他告诉我,国家忙了这几年,现在宽松了,百废待兴。敦煌研究也要重新上马,正需要人,没想到事情还是这么难办。他说,要感谢公安厅那两个人,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许多问题就解决不了。我说,也要谢谢徐平羽。他说,那还不大一样,他不过说了句话。要用人么,说句话也是应该的。

他说,你到那里,先要做大量的洞窟调查,读经、读史,做卡片,积累足够的资料,不要急于求成。我看你的信,少年气盛,锋芒毕露,怕你没这份耐心,你要注意。画画也一样,敦煌壁画有敦煌壁画的基本功,不是用写生技巧画得很像就行了的,要参透,也得扎扎实实下几年工夫,急不得,你要沉得住气。

敦煌的工作,非常忙碌。先生雄心勃勃,要整修加固石窟保护工程,要编辑出版一百八十大本《敦煌全集》,要筹办一系列国际性学术会议,纪念莫高窟建窟一千六百周年(366—1966)。光是准备论文,就不许从容,何况还要临摹。

形势的发展要求突出政治,临时又加上一个开创新洞窟、创作新壁画的任务。文化部拨款数百万元的石窟加固工程已经上马,铁道部派来的三百名建筑工人,正在紧张地日夜施工。杂事很多,先生常年在外奔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得见上一面。见了面,也难得多谈。

年龄的差距,社会地位的差距,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都妨碍我和先生更深地交往。文革一来,把我这个右派劳改犯调进敦煌这件事,成了先生的一大罪行。以此为突破口,揭发出更多更大的问题,先生被打翻在地,被称为老牛鬼,李承仙被称为大蛇神,敦煌文物研究所被称为常李夫妻黑店。

我则被说成常李心腹,黑帮一分子。每次斗争他们,我都要在旁陪斗。不是要打倒的对象,而是一块被拾起来用以砸烂神像的石头。当文斗变为武斗时,少不了也要挨打,但比起他们挨的,要少得多也轻得多了。我的新婚妻子李慈林,带着我的文稿笔记,到城里娘家躲避。一个人胡打海摔,比两个人相看受辱,心理上也较易承受。

在以往的历次运动中,他们作为所里的领导人,执行党的政策,也整过不少人。现在他们被整,人们都来打骂。但是打得最凶的,不是那些挨过整的人,也不是一贯反对他们的贺世哲、施娉婷,而是那些他们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人。

以往出国办展览,先生都要把一个叫孙纪元的带在身边,后来又送他到北京中央美院雕塑研究班深造,让登高望远显山露水。每次斗争会,此人都要哭着问他,用这些小恩小惠三名三高拉拢腐蚀青年是什么目的,答不上来就打。个儿高大,出手无情,有次一挥手,先生就口角流血,再一挥手,先生的一只眼睛当场就肿了起来。肿包冉冉长大,直至象一个紫黑色的小圆茄子。革命群众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孙纪元和文革组长何山同属一派,叫“革联”,与贺世哲、樊兴刚麾下的另一派“革总”相对立。两派都宣称忠于毛主席,指责对方反对毛主席,都想从昔日的当权派那里,获得不利于对方的材料。对先生争相批斗,轮流抄家,把他俩赶到一间狭小的废弃库房去住。

家里的地面被挖得孔连孔,顶棚撕得七零八落。有些事不说要打,说了对方要打,身上旧伤没好,又加上许多新伤。先生满口的牙,被打得一个不剩。那是最困难的时期,后来揪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日子才逐渐轻松一些。

那天先生眼睛被打,伤势骇人,怕会瞎掉,半夜里溜进他们的小屋,看望了一下。回来睡不着,想了些话,押了个大致的韵,第二天夜里抄好,送了过去:

呈常书鸿先生

昔年此地荒凉绝,寒日苍茫驼铃哀。

山连大漠势欲沉,黄沙簇拥古楼台。

十里危岩走狐兔,千壁丹青生霉苔。

尊前别却繁华梦,先生辛苦万里来。

发蕴钩沉出奇瑰,卧听檐马亿佩环。

惨淡经营白发生,茫茫去日如飞埃。

大匠心事在笔端,不知祸从天上来。

党祸株连及童稚,万人为鱼网不开。

弟子入室搜荩荚,书成蝴蝶画成带。

血染华发泪染襟,愁来哪得一徘徊。

毁誉要须千载定,何用一夕计成败。

笑指山前风景异,加固工程起楼台。

阅尽四百八十寺,雕拦石级通崔嵬。

况复文章千古事,先生著作人咸爱。

华夏正声入画图,尺纸千金传四海。

千古荒诞难遭遇,好戏过后欲看难。

凭寄语,劝加餐,壮心未可一寸灰。

玉关芳草年年绿,豪情也应久弥恢。

且向冰天练奇骨,万紫千红待春回。

李承仙说,先生看了,直流泪。眼睛好起来时,他给我回了个信,伤痛里夹着幽默,说事情弄成这样,当初真没想到。说他一生追求真理,终于坚信马列,虽受冤枉,并不后悔。说老牛鬼这个称呼不坏,牛是善良的动物,“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正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品质。

我回信说,被敌人打击不可怕,被自己人打击才可怕。但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打击者,把那使众生不饱的力量,当作自己人呢?我说以小民为敌国,是这个政权的本性,事情弄成这样,是其原则推行到极端的结果,伏维先生三思。先生回答说,你们年轻人,不了解中国近代史,没经历过旧社会的黑暗,看问题容易简单化。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在莫高窟,即使是最恐怖的时期,秘密联系也不难。毕竟是沙漠中的一个孤岛,毕竟全所只有四十九个人,加上家属老小,总数也不到一百,平时都冷冷清清。文革中他们大叫大喊,也只在中寺院内一阵一阵,外面四周也还是冷清。

大串联时,他们去走遍全国,只留下少数人看家,就更冷清了。说话仍不方便,但是交换个信件是不成问题的。利用写信之便,我们有时通报一下情况,有时谈谈看法,想说什么说什么,也是一大愉快。这些信件,有的长篇大论,有的只是个便条。其中一些,保存至今。事过境迁,读来伤心。

那时我们每人每月只三十元“生活费”,平时连肉菜都不敢吃。1968年初,旧历年大除夕那天,先生和李承仙邀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他们的小屋里去,一同过个年。打开铁皮炉子上的沙锅,居然有一只鸡。热气蒸腾,浓香四溢。

我惊喜之余,忽又惊恐:气味关不住、又传得远,如果引起注意,招来突击检查,后果不堪设想。有一阵子,我们研究商讨,如果来人,在这屋里怎么躲藏。发现哪里都藏不住,只得带上一只鸡腿,匆匆离去。留下一张字纸,给他们开开心。这篇只为两个读者写作的东西,底稿也保存至今:

明年的新闻——拟预言

一月零日 毛主席下令对苏联实行军管,军管组驻在位于中苏边境的赤塔。因此苏联的革命中心,亦已由莫斯科转移到赤塔云。

一月一日 苏联《文学报》改名《卫东》杂志,复刊发行。刊文揭露托尔斯泰在雅斯那雅波梁纳放债收租,剥削农民的事实,并复印租契照片若干,使人看后,肺都要气炸了。该文编者按指出,列宁撰文纪念这个大地主,是严重的路线错误。

六月六十日 湘潭中学全无敌战斗小组在席吕塞尔要塞的夹墙里搜出大量信件,证明马克思和恩格斯企图通过一个叫梅西金的坏蛋,前往西伯利亚勾结一贯为沙皇效劳因而获宠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九月二十五日 为了迎接中国国庆,日本革命委员会和古巴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成立大会都拍了给毛主席的致敬电,称为最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人民日报》先后发表《红太阳照亮了富士山》和《加勒比海的春潮》两篇社论,表示祝贺。

十二月二十日 纽约红卫兵在洛克菲勒家抄家,抄出黄金28.53吨,决议在纽约港口被毁的自由女神象原址,树一毛主席金象,连不锈钢底座在内,高一百公尺。

十三月三日 牛津、剑桥、哈佛等校联合庆祝教改胜利,介绍经验云:基本教材是毛选四卷加农场劳动。

某月五日 国际体育协会举行学毛选模范授奖大会。历届奥林匹克各项冠军获奖。学不好就不能得冠军,能得冠军就证明学得好。有人建议给香港马会的常胜马发奖,以别有用心罪被捕。

同日 科协举行同样大会,给哥白尼、爱迪生、爱因斯坦等人发奖。因为一切创造发明,都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成果。有人建议给马克思也发一奖,正在研究中。

这些文字,不是经历过文革的中国大陆人,看了真会莫名其妙。可在那时,它确实使我们三个,快乐了小小一阵。三十年后重读,直觉得换了人间。

1968年后,先生的批斗会少了,除有红卫兵来串联,临时举行现场批斗之外,大都是监督劳动。先生脊椎受伤,不能站立,劳动时只能用两块老羊皮包住膝盖,两手撑地,跪着爬行。给他的任务,是喂猪。所里有一头约克夏,养在伙房后里。

先生每天爬去,跪着把猪食切碎拌匀煮熟,打到面盆里,端下锅台,再端起往前放一步,爬到跟前,端起再往前放一步,再爬到跟前,这样一端一爬,一端一爬,到猪跟前,倒给猪,再往回爬,端第二盆。猪一饿,就要吼叫,听到的人就要朝先生吼叫。为了满足猪的要求,先生一天到晚,不停地来回爬。院里堆着煤,以致身上乌黑,日久他的形像,成了伙房后院景观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