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盛兰罗成 【忆旧】叶盛兰拜姜妙香未成 是谁捣的鬼?
其事当在姜妙香于上海被三星公司聘为基本演员,搬出原由皇后大戏院供住的东方饭店,自营新居于老大沽路梨园界麇集的马立司后,当时盛兰自挑头牌演于天蟾舞台,声名极盛,乃能虚心下气拜姜妙香为师,以求艺术之增进,此事不可以不记。
1947或1948年冬,当时茹富兰因劳累过度及营养不良,早有肺病,自来上海教闵兆华,肺病发作,我为他治愈。某日受盛兰之命来,求我介绍拜姜妙香为师。我往求妙香,二人拥抱雀跃,拥抱为我二人常事,“圣人”持重雀跃是过去未有过的。
他说:“头牌小生拜我为师,咱们的地位增高了,没有不答应之理。”富兰嘱问有何条件,姜说:“收他为徒就是了,还谈什么条件。”姜夫人在旁也极力赞成,拍掌而笑曰:“这样大名鼎鼎的头牌小生肯做六爷徒弟,还谈条件做什么?姜家的公事、私事、剧词、身段以及经济等事,这些年来,都是何先生一言为定的。”这等喜从天降的事,一言而定是意料中的。
越数日,盛兰偕琴师任莘寿翩然而至,身穿獭皮领大衣,探问消息如何!当告以姜六爷已决定接受,则再三作揖道谢。问我有何条件,我告诉他姜方一无要求,看你怎么想的。盛兰屈指算道:“送钱恐怕不接受,衣料如何,师父的毛葛马褂,两件毛料大褂,给师娘再打一个金溜子。
”礼物即已解决,再谈拜师之礼节,同议:程继仙是师父,就尊姜如萧长华,称“先生”吧! 香蜡、“翼宿星君”、门生贴是要的,行三鞠躬礼;议及设筵,则屈指为五席,梨园行、双方朋友及报社记者们,由老师决定后烦我写门生帖及请帖等,一切请老师决定后即办。
我问他何以有此动机,他说思慕已久,有好多戏虽由我转授他了,但师父的两出看家戏《玉门关》、《小显》他均不会,还有一出《周西坡》。
这三出戏对他大有用处,他的全部《罗成》,虽已成名,但自觉一夜演全实是太累,想前面加上《周西坡》的一半,到《罗成叫关》为止,为前本;后本则从武打开始,与刘黑闼大战,穿插建成、元吉与李世民明争暗斗之官廷事,以便稍息,那末武打部分可以尽量发挥,《周西坡》中上高台搬朝天镫,劈叉下桌子,马 陷淤泥河的勒马,中箭后的乌龙搅柱、硬僵尸等。
我学之而不能演,他则可以发挥全能,所有筋斗翻滚全用上,可以大展所长了。再凑些李世民方面的文场子,最后则以《小显》收场。
他又说近来尽唱一个人的单出大戏,太累也腻了。想搞些气派大的小生唱工戏,前面再加一个《雅观楼》、《探庄》等小武戏,大轴是“姜八出”唱工戏,其中以《玉门关》为有文有武,有扮相,有气派最合适。《小显》他也不会,他的目的显然以学会《玉门关》和《小显》为首要的事。我想这些都不成问题,妙香边决不会有强有力者出来阻挠,可以成功是无疑的。
当晚我即去姜家,相见仍然拥抱,但姜先生泫然泪下,紧抱我说“我对不起何先生。”抽噎了半天,又说:“谁让我欠了人家情分,不能不听人家的话。”很明显,他听了某个人的话,不能收盛兰为徒了。这种事出意外的变卦,我也生了气了,随即拂袖而退。姜先生追而叫我“何先生”,我也绝裾了。
没隔几天,姜太太来道歉,说姜先生无颜见我,难受得都吃不下饭了,我们还是好朋友,你原谅了他吧!于是把发生变故的原因说了出来,我只能随她去看妙香。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有一次,李少春携某小生在天蟾舞台演出,当时上海小生确实不多,而皇后大戏院正缺小生,拟借该小生协助,该小生开价超过李少春班的包银,刚巧妙香被黄金大戏院辞退下来,时已腊月,要么另找戏院,要么速回北京,还可以接明春的班,否则两头全落空了。
姜很着急。有某君与皇后大戏院相稔,经他介绍聘用了妙香,而把该小生撇下了。于是该小生又鼓动人出来威逼姜去皇后辞班。诿称北京五姊有病,急待回去,皇后没法,即给买车票。
我去姜处,见他耷拉着脸,十分愁苦,金芙正在收拾行李,问知其故,我问姜回去有班可搭否?言已岁底!各班早已定局,难以插进。谭富英系女婿,能照顾否? 姜说也无法照顾,且“金正月,铜二三,五荒六热”,这一闲下来,须看金秋了。
当问之在上海这几年,积攒的钱顶得住否,曰否。我亦无法,复将此情况告诉介绍姜与皇后戏院之某君。他听说此情况后曰不难,可以称姊病已好转,可以不归而复续前约。唯需姜亲往求之,矢口不再毁约乃可。于是某君陪姜妙香又往皇后戏院,并斩钉截铁地肯定此事,皇后戏院遂又聘用妙香,而不用该小生。此事盖因某君与该小生有隙,借姜抵之,乃真实原因也。妙香为酬谢某君,不得不听此人之言。
此次盛兰欲拜妙香为师,而某君与盛兰之隙更甚,欲破败之,且以旧事相胁,曰以后再有皇后大戏院之事,恐无人相帮助了。故妙香一再说:“谁让我欠了人家情分,不能不听人家的话。”某君复言:梨园俗语:“宁送三石米,不教一出戏,”“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盛兰正在盛年,若教他《小显》、《玉门关》,则如虎添翼。此某君破坏之真正意图也。
唐代文宗韩愈曾说:“莫为之先,虽美而弗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意思是好人才需要前辈提携、传授、照顾,才能培养出一个继承人。相对地说:好师傅有绝技,也要肯传授、不藏私、找传人,不要据技术为私有。妙香平时对人有问必答,诲人不倦,从不拒绝,而独对盛兰却把梨园恶习拿出来了,其原因是中了某君之毒。
他告我说:此君说盛兰正当盛年,已挂头牌,他原有的戏已够使的了,何必“为虎添翼”,留些饭自己吃吧!可惜我不在场,我若在场,必将痛驳而斥之曰:妙香的唱工现在已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的时代,壮士暮年,是到了打着灯笼找徒弟的时候了。
盛兰正是他要找而不得的传人,那有送上门来而拒之门外之理,“留饭给自己吃”吗?妙香是时年逾六十,后台管事那个不知他对唱工已经力不从心了。
《小显》的唢呐、《玉门关》的二黄,都已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步,管事决不派他唱,让他到台上去丢丑?这是任何一个内行都知道的道理。这碗饭妙香自己已经吃不了了,而还要把艺术据为己有,这岂是“圣人”的行径?
姜妙香、谭富英《镇潭州》
梨园行中有名的小生祖师爷徐小香,他与程长庚引为知己,长庚一死,他即要息影舞台,但找到了传人王楞仙,为他留在北京一年,待传授技艺后即回苏州原籍。这是妙香亲口告诉我的梨园佳话。王愣仙不知什么缘故没有找到传人?是不肯传,还是没人学?有人说他的传人是金仲仁、朱素云、程继仙。
我说充其量不过“掳叶子”得其一部分。仲仁无嗓而有武工,但昆小生及与老谭相配的戏他全不唱。素云善唱工,早年扮相好,但他演《群英会》从未舞过剑。
程继仙是1912年才唱小生,当时王楞仙早已过世了。继仙原在王府当差,似乎跃马章合,养尊处优,若非清廷覆灭,不会作冯妇之想。他从王府出来,原来的武生功夫已生疏,他听陆华云之劝,才应文武小生工,不尚唱工,以说白、神情、兼武工取胜,他取名继仙是以继承徐蝶仙(小香)、王楞仙二“仙”为目标。
但是这二仙他没有见过和学过,后来感到“名不符实”,才改名“继先”;但又错了,他祖父程长庚是老生祖师爷,父亲程章圃是鼓师,他不能继这些,故从小生角度讲,他还是以“继仙”之名较为合适,也是重理旧业的意愿。
我说以上话的目的是说一位伶工要成名,得到好师傅不易;而一个师傅要得到一个好徒弟把自己的玩艺儿传下去也不易。今盛兰托茹富兰或琴师任莘寿或我去向妙香学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妙香先是喜极而雀跃,继而中于谗言而含糊拒绝,我经历此事,眼看天作之合功败垂成,不胜惋惜。
事后思之,未尝不可以想法挽回。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补救之法。我告诉盛兰说:“你要学的《小显》、《玉门关》以及其他唱工戏,我一定完全奉献!不过你现在每天都在唱大戏,精力有限,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实践这个诺言。
”1965年我终于实践了这个诺言,可惜盛兰已因心脏病不能登台了。妙香拒收徒弟到其殁世,也从未再能演出这两出戏!我主观地评介这件事,妙香以艺术为私有,拒绝这个良好传人,应该是引以为憾的。
1990年5月,由于我的建议,天津市文化局举办了“为亚运会筹资、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年、纪念姜妙香百岁诞辰”的小生专场演出,我应邀在津演过两次《玉门关》,也有人唱了《小显》,这两出小生名剧,重新有机会演出,是我及观众至为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