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国治流浪的艺术 追忆90年后的66号公路 “流浪”的美国梦
66号公路被称为美国的"母亲之路",连接8个州,横跨3个时区,全长3939英里。
1926年11月11日正式通车,直至1987年退出历史舞台。来源:网络
美国学者迈克尔路华莱士曾说,"66号公路之于美利坚民族,好比一面明镜;它象征着伟大的美国人民一路走来的艰辛历程。"这是一条从西到东的"母亲之路",连接8个州,横跨3个时区,全长3939英里,被无数嬉皮士和摇滚青年的文字和歌谣传诵过。
自西进运动和淘金热的时代开始,这里往复着开拓、探险、迁移和繁衍的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冷战的间隙,出现了"垮掉的一代"。而在这条大对角线的昔日陆路交通大动脉上,却崛起了一个美利坚民族。仅修缮这条公路,在罗斯福"以工代服"的政策下,就养活了大萧条时期成千上万的美国工人。
11月11日是66号公路通车90周年纪念日。大时代风云已不复见,半个世纪前的汽车工业留下的景观依然清晰。废弃的加油站、斑驳的广告牌、怀旧风情的酒馆和路边餐厅,还延续着衣食住行和旅行并举的西部生活,尤其是在一家家独具西部特色的汽车旅馆里,"这里安睡着一个又一个时代的传奇"。
塞林格曼小镇到处是风格特意的小商品店,路边则停着老爷车作为装饰品
塞林格曼小镇的街景
走,去"自由大道"
300英里行程搁浅在Roadkill 66 CAfe。这里是进入塞林格曼小镇第一站。亚利桑那州的黄昏即将降临,我提电脑,熄火,披围巾,甩头发,推门进咖啡馆,求一口温饱。
门外有几个摩托客冲我吹口哨,这是哈雷党在表示对单身女性的恭维。在66号公路沿途,孤独是有道理的,当你遇到长夜里另一个独行的人类,要做彼此的灯塔。
五小时后,我住进了咖啡馆旁边的汽车旅馆。本是漫不经心地找个住处,因为塞林格曼小镇今晚所有旅店的房间都被订出去了,转了一圈才回到这里。推门进去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家看似普通的汽车旅馆是家哈雷机车主题酒店——Histic Route 66 Motel,始创于1987年,年纪比我还大。
今晚主事的是一个又俏又甜的胖女孩Jose。尽管这里算是亚利桑那州一个偏远而贫穷的小镇,美西的女孩始终如阳光般自信,顽强得像此地野生野长的车前草。她告诉我,旅馆除了冬季,大部分时间都客满。
在100美金一晚的四人间里,设施一切从简,有简易的行李架、晾衣架、电视机、微波炉、空调、浴室和美国人必不可少的咖啡机。这里的亮点是随处装饰的雷机车元素。虽然夜已经深了,西部小镇也很荒凉,外面却时时传来哈雷机车特有的轰隆声——这里是哈雷党人定期啸聚之处。
机车党往往三两成群,并不独自行动
其实,贯穿全美的大动脉66号公路,最早的别名叫做"美国大街"。我的床单上和枕套上就印着这条传奇的"美国大街"。如今,这条大街不再是马帮和牛仔的天下。台湾作家舒国治说,"19世纪美国的马,到20世纪变成汽车。
19世纪的牛仔,到20世纪变成卡车司机。"当然,这不能述尽66号公路的迷人——尤其当你看到汽车旅馆门口成群结队、原汁原味的哈雷摩托之后。我甚至不无调侃地想到了隔壁的Roadkill咖啡馆,这真是一个应景的名字,足以形容哈雷机车的飞扬跋扈。尽管人们吐槽它昂贵的价格、不佳的减震性、不舒适的驾驶感,却无法阻挡66号公路成为哈雷骑士团最佳的秀场。
开过这条路的都知道,1987年就退出历史舞台的66号公路,绝大多数路段已不宜行车,于是美国人新修了一条与之平行的40号州际公路,保证大卡车司机们运输的效率。只有轻骑的摩托车可以在坑洼的路面行驶自如。
我曾多次在这条路上看到三三两两的哈雷骑士。他们和城市里的哈雷骑士很不同,虽然着装也带着朋克气质,却少了很多镏钉、破洞装的形式感,大多是40岁以上的中年人,毫不避讳岁月在身上留下的痕迹。
如果是团队出行,这些骑士会自动列成纵队,前后保持距离。当路面骤然变宽,他们也会加大油门准备释放自由天性,在一个错位的队列中,始终没有一骑绝尘扬长而去的个人英雄。更不要说他们规矩地停在了每个标有"Stop"的路口。我一度以为哈雷机车就是我行我素、摆谱炫酷的代名词,这样的场景,确实让人错愕。
我所住的旅馆,浴室的墙上也有机车装饰
我躺在床上,开始听老鹰乐队的专辑。走廊前的马灯下又传来阵阵机车轰鸣,这或许又是一个夜行的哈雷骑士到访。据说,在66号公路上,即使是那些偏好独自浪迹天涯的独行侠,在途中遇到困难,最信任的也是其他哈雷骑士。人们骑上了哈雷,就意味着对传统美国价值观的一种认同。
国内亦有资深哈雷党的朋友给我科普,说一百多年的哈雷机车文化,固然有美国精神所标榜的个人英雄主义。但是美国精神本脱胎于广阔西部的拓荒运动,因此,也离不开团队协作、守望互助。把个人英雄融入团队协作中,这或许才是美国精神最为伟大的地方。
正如66号公路早期被用来运送军用物资一样,哈雷机车最早兴起于一战的战火中,它快速反应能力和通勤性引发了军方的重视。在一战市场上与铁血军人同时出现,著名的美军将领麦克阿瑟的部队中屡屡出现哈雷机车。大量订单使它享誉世界。因此,哈雷机车的文化,是与勇敢,忠诚、实用和铁血紧密结合的。
紧接着,66号公路在1950年代曾经迎来一个繁忙的黄金年代,这条路上出现了以退役飞虎队员为代表的退伍老兵,喜欢穿飞行员夹克,骑哈雷机车怀旧、寻找自由,释放情绪。而越战和冷战以及经济大萧条给美国社会带来的一系列改变,在66号公路上促生了嬉皮士群体。他们提倡自由主义,远离主流社会,用纯粹的精神力量对抗社会现实,他们的坐骑也是哈雷机车。这是因为,哈雷机车的核心价值就是"自由大道"。
天亮了,我退房,离开汽车旅馆,外出游览。塞林格曼小镇的早晨美不胜收,因为有太多装饰有趣的美国西部特色的店铺、餐厅和咖啡馆。还有美国另一个以实用性为主的品牌——野马汽车遍布路边,各色老爷车型仿佛在装点时间的橱窗。
我在一家冰淇淋店门前流连忘返时,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引擎声,一名黑衣哈雷骑士从我面前潇洒地掠过。时间从来不等人,但也总有不变的馈赠,此刻,哈雷的"自由大道"与"飞翔之路"的66号公路,在我眼前完美地融合了。
这个印第安文化元素的雕塑记录着盖勒普小镇的历史
盖勒普小镇的壁画
造一场美国梦
抵达盖勒普意味着已经深入新墨西哥州。这个州野性未驯,GDP全美垫后,一路都是沙漠、峭壁和仙人掌,熟悉的景致如梦如幻,仿佛把我带回了墨西哥,只差金字塔了。
盖勒普曾经是西班牙的领土,有很多印第安裔的原住民和西班牙裔的移民,官方语言就是西班牙语和英语,在美墨战争之后归属美国。除了圣塔菲,这里是新墨西哥州最大的城市。饱览了西部荒凉的路边景致之后,充满西班牙和印第安风情的盖勒普令我无比惊喜,这是美国价值观另一个迷人的地方,文化多元。
我所在的66号公路旁的El Rancho Hotel,就是这么一个兼有西班牙和印第安风情的地方。新墨西哥州的阳光刺眼,透过镜头,我看见一个高大的白人站在面前,称赞我的佳能单反和长焦镜头。
"哦,你那个才叫真正的相机呢!"我有点赫然地抬起头,向他致谢。这个白人名叫Henery,来自洛杉矶的电影从业者,他是El Rancho Hotel的短期住户,他所在的公司刚刚在新墨西哥州取过外景。这家旅馆的价格并不算离谱,但能住进来的客人如果不是提前预订,那就必然和电影有些关系。
导演格里菲斯创办的著名的El Rancho Hotel,曾经是西部电影的根据地之一
El Rancho Hotel包括宾馆、汽车旅馆和餐馆三部分。即使在66号沿途几家世界著名的旅馆中,也是最不可忽略的一个。因为这里是美国西部电影辉煌的一个见证。它于1937年落成,创建者是曾经执导《一个国家的诞生》的著名导演大卫路格里菲斯。
El Rancho Hotel的外部是黑白风格的西班牙建筑,雅致的宾馆大堂却仿佛时光倒流,停留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原木制造的西部世界里,吊灯、双向螺旋楼梯、石头壁炉、悬挂的猎枪、鹿头、牛角和挂毯,都十分有印第安风格。
更有特色的,是这里一幕幕菲林定格的电影元素。Henery告诉我,这里的客房都以著名电影明星冠名,从卡拉克路盖博、克劳德特路科尔伯特到里根总统,有几十位电影辉煌时代的明星曾经在这里留宿。
美国人知道,从66号公路开通,这里就是各种影视和文学作品关注的母题。而盖勒普被称为西南部好莱坞。上世纪曾经有超过30部的西部电影在这里拍摄。如《比利小子》(1930)、 《追击》(1947)、《陇上春色》(1947)、《勇敢的人》(1951)、《扑克王》(1951)、《号角震天》(1964)。电影负责造梦,而西部电影中反映的拓荒、进取和英雄主义,无疑构成了美国梦的一部分。
格里菲斯晚年经历过一段天才陨落的消沉期,在《党同伐异》这个电影高峰之后,他的事业开始走下坡路,但是他把电影梦在这间旅馆延续了下来,为整个三十年代的西部电影,营造了一个巨大的电影梦空间。1994年,最后一部与盖勒普有关的电影《天生杀人狂》在这里取景。
牛仔和自由人在每一部西部电影中造梦,黄沙落日,鲜衣怒马,光阴落处,世事更改,留下的却是坚韧和不朽的灵魂。
小镇的壁画描绘了昔日印第安人的生活场景
告别Henery,我驱车离开El Rancho Hotel,美国梦还没有终止。历史区文化中心边上,有一场关于民权的和平游行吸引了我,那些长着印第安人扁平面孔的人们朝我呼喊:"listen to what people say",在Santa Fe火车头的位置,有人焚起了香,氤氲的气流伴着炫目的阳光。
缓缓流过盖勒普小镇的历史区,这里有整个新墨西哥州最好看的壁画,时光倒转,几百年的历史都在壁画上一一重现。
盖勒普的迷人,不仅在于它的印第安和墨西哥风情,而是这个干净老旧的城市有一种难得的历史和文化自觉,把自己的族群生活、拓荒史、风土民俗、政治倾向,以及作为美利坚民族一员的骄傲,都画在墙上。当我举着长焦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上穿行的时候,会有本地人(包括乞丐在内)友善地提示我,要抬头拍面前的壁画。
我还看见了青年艺术家在这座历史城区里的进驻——比比皆是画廊、艺术中心,满目大胆而丰富的艺术风格让我感觉舍不得离去。在街角,我被一个艺术家拦下,邀请我去参观他的手工作坊。或许,文化创意产业的引入,正是这座历史老城历久弥新,至今拥有勃勃生气的根源。
66号公路穿过盖勒普的主干道,我突然意识到,这条公路本身不能提供任何美国梦,正是路两边的这些壁画、建筑、景观、人类,共同留住了怀旧的美国价值观。如果说,El Rancho Hotel代表着开拓、进取和个人英雄主义的怀旧电影梦,盖勒普城区这些至今鲜活的人和事物,却代表着一个始终没有干涸过、包容且多元的美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