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灵山 再说高行健的《灵山》

2017-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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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在大学里和学生们一起读当代文学,自然不能回避21世纪以后的两部诺贝尔奖作品.即高行健的<灵山>和莫言的<蛙>.前者几度让学生感到困惑.难解.其实不仅是学生就是熟知中国文字和文学的很多日本朋友也对我说:太难了,看不懂.为此我便觉得一个从事文学研究的工作者,有义务说说它,弄清它的方法.它的结构,让大家明白这本小说到底要表达什么.大家知道:<灵山>是2000年度的诺奖作品.是高行健从1982年写起,一直写到89年,90年才由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发行的长篇小说.2003年,日本

在大学里和学生们一起读当代文学,自然不能回避21世纪以后的两部诺贝尔奖作品。即高行健的《灵山》和莫言的《蛙》。前者几度让学生感到困惑、难解。其实不仅是学生就是熟知中国文字和文学的很多日本朋友也对我说:太难了,看不懂。为此我便觉得一个从事文学研究的工作者,有义务说说它,弄清它的方法、它的结构,让大家明白这本小说到底要表达什么。

大家知道:《灵山》是2000年度的诺奖作品。是高行健从1982年写起,一直写到89年,90年才由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发行的长篇小说。2003年,日本集英社发行了饭冢容翻译的日文版。

书中人物没有姓名,只用人称:我、你、他、她。而且无从分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究竟谁是主人公。二者因为听说灵山可以化解烦恼、得以解脱,所以去寻找灵山。小说里“我、你”拉开距离,各自跋涉着自己的旅途。一章隔一章地自我独白、自我叙述他们的见闻,邂逅他们要邂逅的人和事、共81章。

无疑,这些见闻、人和事都是经过作者的周密安排的。那里不但蕴含着作者对文学与创作的思考,更展示了他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我、你”从北京出发,西下陕西、四川、南下湖南后,又东上江西、江苏、上海,然后重返北京。不难看出他们东西南北地地绕了一个大圈。这个线路如果用图解,可以形成以下这样一个圆环结构。

如果说北京是中国国家的心脏,那么,位于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陕西、四川、湖南、江西、江苏、上海等,可否说是这个民族文化的心脏呢!

“我、你”在这样一个圆环的旅途上,探访原始森林、道观、寺庙、博物馆,收集民歌,采访道士,涉入冥界异竟,谈神话、谈古人、说今天……,飘渺虚幻,扑风捉影。读罢,让你迷惘,又让你隐约地领悟:二者这些所有的奔波和挣扎,都是为了窥视自己的内心世界,透视民族文化,思考所谓人应该如何存在,如何坚持自我。试看他们路途中几个显著的尝试。

“我”的旅途:

我的困忧在于我总是想成为自为之物,要去找寻性灵。(204页)

我要的充其量只是一个窗口,一个有灯光的窗口,里面有点温暖,有一个爱我的人,人也爱我,也就够了,舍此之外都属虚妄。可那个窗口也只是个幻影。(204页)

“我”因为被诊断肺癌,便背上挎包出走。在四川几度探访原始森林,可途中总是迷路。退回来以后,他的思绪不断流转,一边发现自己,一边怀念往昔的亲人,想着想着忽然听到已经离世多年的母亲和外祖母们在担忧自己。

说我不能这样下去,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为我找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能照料我饮食为我持家的女人(略)

我人到中年有我的生活方式,我这种生活方式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会回到他们为我设计的轨道上去。(212页)

“我”听着、想着,自我意识恍惚地流动。

离开原始森林,他来到了苗族的一个村庄,正赶上民间的龙船节。苗族的习俗,男女青年的自由和奔放领引着“我”的意识:心想人类求爱原本正是这样,后世之所谓文明把性的冲动和爱情竟然分割开来,有造就出门第金钱宗教伦理观念和所谓文化的负担,实在是人类的愚蠢。(226页)

可是,当一个苗族姑娘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我”狼狈地逃脱了。他又意识到:我和女人的关系早已丧失了这种自然而然的情爱,剩下的只有欲望。那怕追求一时的快乐,我也怕担当负责。我并不是一头狼,只不过是想成为一头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窜,却又摆脱不了这张人皮,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227页)

“我”的灵魂在人兽之间徘徊。他找不回源初的自己,所以困惑,虚无,走访道观,邂逅佛人,探访神农架。可最终还是“放不下这人世间”。(284页)在往神农架的路上看到绝食而亡的金丝猴的标本感叹到:“野兽失去自由,不肯被驯养也只有这一招,不过也还需要足够的毅力,人却并非都有”。

既然没这番毅力就只有活下来,可见人要比兽难得多。“我”不断地审视人和自己,在武夷山里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树干上竟长了一双牛眼,逼视着我。

我再环顾,周围远近的树干都睁开一双又一双巨大的眼睛,冷冷俯视”。但“我”心里明白:“这仅仅是一种错觉,出于我内心的恐惧,我阴暗的灵魂在窥探我自 己,这一双双的眼睛不过是我对自己的审视”。(434页)

 “你” 的旅途:

你也为灵山而来?

 我可以陪你走走吗?

“你”与“我”的独行不同,旅途一开始就遇到了“她”。两个人讲故事、说见闻、讲神话、说自己。深秋的一个夜晚,两个人终于忍受不住孤独走到了一起。事后,“你“继续给“她“讲故事道:洪水大泛滥之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只小船,船里有一对兄妹,忍受不了寂寞,就紧紧抱在一起,只有对方的肉体才实实在在,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你爱我,女娃儿受了蛇的诱惑,蛇就是我哥。

试看“你”的短短的故事里有两个神话。一个是中国的女娲与伏羲,另一个是圣经里的亚当与夏娃。这无非是在说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男女之事都是证实存在的方法。并且,两个神话都有改篡,女娲与伏羲不是因为寂寞结合,蛇也不是夏娃的哥哥。后来,“你”和 “她”离别的时候,“她”说:如果只剩下欲望没有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180页)

“你”说: 这是女人的哲学。(180页)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界就存在了。(419页)

这就是男人的世界。(179页)

不错,你引诱了她,而她也同样诱惑你,女人的伎俩和男人的贪欲,又何必去分清谁有多少责任?

暂且避开“男人的世界”和“女人的哲学”。且看如果“我”的旅途在探讨人的精神,那么“你”的路途,则可见是在探讨人的肉体的吧!“你”和“她”通过独白和叙述的方法来剖析男人和女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上述的对话好像是说:男人和女人观念不一,他们之间难以理解,说不清楚。当旅途要结束了的时候,又出现了三人称的“他”。(第72章)

 他说他压根儿没主意,才落得这般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正如同书中的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人称代词。

 他到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讲述的方式?还是不在于讲述的方式而在于讲述的态度?略(471页)

 “他”向读者解析作品中的人称关系。告诉我们:“他”是“你”的背影,“你”是“我”的背影,“我”是作者自己,作者对创作感到困惑。

到了第78章,“我、你”终于汇合,互相拥抱。也就是说:“我、你、他”的长长的跋涉终于结束了。他们按着作者设计的旅路从地理上、心理上都绕了一个大圈。 “你、他”既然派生于“我”,旅途结束的时候,自然还要回归于“我”。所以,“你、我”互相拥抱,“他”消失了。其实,这是“我”将自己多重分化,从自身出发又还原于自身罢了。如果继续用图解,诚然又会出现以下圆环:

 如果“我”表现精神、“你”表现肉体、“他”表现事业的话,这种对自身反思的力度就深刻、就多元化了。因为自己的存在与自己所处的环境密切相关。这个环境和社会和文化都是分不开的。所以“我”和“你”围绕着这个圆环,向民族文化的心脏深深地探视了下去。

 关于“圆环”的文学方法,早在上世纪60年代,文学评论家乔治·普莱(George Poulet 1902年生于比利时)就已经在《圆环的变形》(1961年plon社出版)一书中做了深刻透彻的论述。

该书从14世纪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论起,一直论到18世纪的浪漫主义,乃至20世纪初期的主要文学家和诗人及其作品,大说、深说其时间和时空,进而来阐述了“内在空间”论。通过具体的作品说明文体上的圆环描写。

17世纪的英国思想家彼得(peter sterry)对圆环文体也有过评论。他认为:“无限的‘圆’构成见不到底的数不清的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圆’,那是生命的源泉。(略)不受约束、不与复合,在这趋向归一的中心里,灵魂深处的这壮丽的“圆“……包含着其统一之统一、中心之中心”。

不难看到所谓“归一、中心、统一都给了我们一个哲学概念:即一个无始无终、不断循环的过程。”这个过程会让我们不自主地想起老子的道家思想、释迦摩尼的轮回转生、旧约圣书的诺亚方舟、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

这些哲学思想都曾经向我们阐述了万物与时间都是不断运动、不断循环的过程。这样看来园环结构的文学方法,不但具有哲学思想,更具有全球化的文学意义。

对于《灵山》,笔者读罢便感到走出去又返回来的旅途,本身就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里迷茫旋转的过程。读到“我”的自我分化和自我统一后,基本上领会了这种创作方法的深度和力度。查阅先人对“圆环”手法的定义后,更感到了该作品的普世价值,尽管它很难懂。

此书的圆环思考,不是文体,而是结构。其实,由此我们会更清晰、更易见小说的“圆环”结构。同时我们还可以在这个大圆里展望,去观察它的深处,去看那个见不到底的、宇宙黑洞般的历史和文化、去领悟“我”的自我分化、自我剖析与回归。

经过审视我们会不自主地思忖、想象、质疑……。比如此书构思了81章,《道德经》也是81章。为什么会想到《道德经》呢?因为全书里大谈道家和佛家思想。就连人称都泛及了《道德经》。

比如:那个时候人还不知道畏惧自己,对自我的认识都来自对方,从占有与被占有,从征服与被征服中才得以确认。那个与我与你不直接想干的第三者他,最后才逐渐分离出来。这我随后又发现,那个他比比皆是,都是异己的存在。(略,315页)

说到“他比比皆是”,我们自然可以想到《道德经》第42章里的“三生万物”了。更何况《灵山》第63章中竟然也提及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415页)

关于此书的创作方法,不仅作者自己申明运用了“意识流”手法,日本的汉学家们对此也有很多研究。藤井省三、三浦雅士、饭冢容、桥本阳介等都有过详细的论述,再次就不多说了。只是,笔者认为除此之外更渗透着传统文化的世界观,比如“人称”的构思就显著地呈现了道家思想的概念。可以说其方法是东西结合,全球化的、划时代的文学创作方法。

“意识流”原来出典于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1842-1910)的论文《论内省心理学所忽略的几个问题》。1918年梅·辛克莱(1863-1946)评论英国陶罗赛·瑞恰生的小说《旅程》时,将其纳入文学界的。

它采用了内心独白、内心分析、自由联想、主观思考、追忆、想象、幻觉等的创作方法。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英国作家弗吉尼亚·吴尔夫(1882-1941)等都是意识流派的先驱者。

在中国上世纪30年代,刘呐鸥(1900-1939)、穆时英(1912-1940)、施蛰存(1905-2003)等对意识流文学也曾做过种种探索。刘刘呐鸥生长在殖民地时代的台湾,大学就读东京的青山学院和庆应大学。

他甚受横光利一、川端康成主办的《文芸时代》(1924年)的影响,倾倒于“新感觉派”的文学思潮。30年代中叶,刘、穆、施三人曾在上海的《小说月报》和《现代》上编辑、翻译、创作,大谈特谈“意识流”文学。可是不久后进入了抗战文学思潮,接着又进入了社会主义文学思潮。20世纪初陈独秀、胡适、鲁迅等倡导的文学探索也就中断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灵山》的问世,呈现了当代文学的转型和飞跃。它突破了半个世纪以来的文学模式,回避了社会意识形态,直面人自身的内心世界,继承了20世纪初期的新文学体系。探索文学的方法,在今天看来已经是一个普遍性的文学现象,但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叶则是一个艰难的挑战。因为那时还是一个反人性轮、反“精神污染”的时代。所以,《灵山》的创作方法是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的。

当然,小说里的神话和典故都有改动,让读者困惑;“你、我”没有找到灵山,让读者无从领会作品的意图。但是,在末章的第81章中,“我”说:周围静悄悄的,雪落下来没有声音。我有点咤异这种平静。天堂里就这么安静。也没有喜悦。喜悦是对忧虑而言。

我不知道我此时身在何处,我不知道天堂这片土地从何而来。

既然主人公抵达了天堂,获得了解脱,找不到灵山又何妨呢?这部作品不是已经完成了它的文学意图了嘛!。即《灵山》在表达:眼前的路走不下去了。出去吧!出去走走,去找回生命源初的那份温馨、那份生机。不是吗?不然他为什么探访原始森林、寻觅灵山呢!

一路上他回顾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文化、窥视自己的内心世界、设法重新找回生命原本那份鲜活的快乐!然而他感到: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在原始森林里,屡次因迷失方向而中途退了回来;所以,他历尽艰辛还是没有找到灵山。

但是患了癌症的“我”,走投无路的“我”,癌细胞不是消失了吗?不是忽然来到了一个“极了”般的世界了吗?。可见,昔日的一切都在那个“圆还”结构的路途中结束了。被分化了的人称也都走完了各自的心里路程,复归于我。有结束必然有开始;有开始必然有结束。圆环结构的文学,向我们展示了一条走向自我回归和重建新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