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画集评论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长汀人谢有顺文章理论评论集(图)
这是一个大时代,也是一个灵魂受苦的时代。所谓大时代,是因为它问题丛生,有智慧的人,自可从这些问题中“先立其大”;所谓灵魂受苦,是说众人的生命多闷在欲望里面,超拔不出来,心思散乱,文笔浮华,开不出有重量的精神境界,这样,在我们身边站立起来的就不过是一堆物质。
即便是为文,也多半是耍小聪明,走经验主义和趣味主义的路子,无法实现生命上的翻转,更没有心灵的方向感,看上去虽然热闹,精神根底上其实还是一片迷茫。
要谈文学的时代性,我以为这是个核心问题。谁都知道,文学在今日面临着巨大的困境,但只从文学本身看,已无从发现它的问题所在——任何技术性的,或者片断性的变革,都不足以解答写作者的难题了;文学要想走出一条宽阔的路,需要有一次整体性的变革。
这场变革,我以为,首要的就是怎样正视生命、培育灵魂,从而为文学重新找回一个立场、一种肯定。
中国文学自古以来都是有立场的,所谓生命的立场——文学是生命的文学,学问是生命的学问。有生命的底子,才有性情的表达,“温柔敦厚,诗教也”、“思无邪”,说的正是作家中正的性情。以生命,通性情,自内而外,故中国文学也被称为心学。
钱穆说,“文心即人心,即人之性情,人之生命之所在。故亦可谓文学即人生,倘能人生而即文学,此则为人生之最高理想,最高艺术。”这是对中国文学的简练概括。以此观点看中国文学,就会明白,何以中国一直来惟诗歌一脉发达,小说则被贬为“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中国文人历来重一己性情之表达,而轻虚构、描摹实事这一写作路径;文字中要见作者的内在心情(诗歌尤其如此),而非去伪造他人的心情(小说近于伪造);写作是为天地立心,而非放心(把心放于外,只见事事物物,不见生命和性情)。
至“五四”以后,讲科学民主,文化界涌动着一股求事功的暗流,但求事功者,又未必有事功的精神,所以,新文化运动,本质上还缺乏超越精神,它不关乎新的文化理想的建立,更不接续中国固有的文化生命,只是一种事功和运动,这样一来,文学的写法,比起以前是有了很大的变化,丰富了许多,但文学的根本立场却丢了——文学越来越是一种工具或语言的游戏,不再是生命的学问,内在的精神力自然也开始走向衰败。
文学一旦只求事功,对生命的荒凉没有感觉,无法透出对生命的根本肯定,写作就必定倾向于自然和经验。自然和经验,背后关涉的是一种趣味——写作和生活的趣味。这个趣味并不俗。所以,描摹自然实事,书写“经验的我”,一直是“五四”以后中国文学的两大主流,这在当时,是一种解放,它弥补了中国文学重性情流露而不及物的局限,使文学有了及物精神。
不过,文学(尤其是小说)发展到今天,如果还是只有自然实事和“经验的我”,还只玩赏一种写作的趣味,而无法在生命的空间上有扩展,那就意味着失去了文学的立场,因为除了自然,还有人文,除了“经验的我”,还有道德的我、理性的我。
写作一味地求外放,而不求往里收,不从生理和身体的生命里超拔出来,不讲道德勇气和超越精神,作家就会很容易堕入玩世主义和虚无主义之中,透显不出作家主体的力量。
由此反观中国当代文学,我们不难发现,一直沉溺于自然实事和“经验的我”的文学,这些年来不过是在延续着量的增长,而无多少质的改变。
自然实事和“经验的我”,后面对应的正是量的精神,是纷繁的事象,是欲望和物质在作家笔下的疯狂生长,是每年近一千部长篇小说的泛滥性出版。而所谓文学的质,它所对应的则是生命世界、价值世界。中国当代文学中,这些年几乎没有站立起来什么新的价值,有的不过是数量上的经验的增长,精神低迷这一根本事实丝毫没有改变,生命在本质上还是一片虚无,因为经验的我,身体的我,都是假我,惟有价值的我,道德的我,才是真我。
以前讲文学,多注重讲写法,讲经验世界写得如何活泼、真实,仿佛文学只关乎这些,而无关道德和价值。现在看来,价值危机才是文学真正的危机。文学如果不能从生命、灵魂里开出一个新的世界,终究没有出路。
现代中国人,普遍感到生命黯淡,灵魂无所归依,但今日的文学无视这些惨淡的价值事实,只一味地去迎合那些事功层面的趣味,没有气魄张扬一种超越精神,更无法坚持有方向感的灵魂叙事,为心灵内在的力量作证,那个被欲望、物质闷了多年的生命如何才能翻转过来?
因此,现在是到了重申文学的精神立场的时候了。有立场,才有理想;有理想,才有担当和肯定。这是文学的大体,识此大体,则小节的争议,大可以搁置一边。
朱裕森与谢有顺
谢有顺:“我”的意义此时凸显
相机是“历史的眼睛”,也是现实的摄魂术。它是对世界忠直的观察、记录、发现,而非对世界的提纯、美化,或者丑化。伍尔芙宣称,图像“不是争论”,“它们就是事实直接对眼睛所说的未经加工的声明”。这个由机器所作的记录,当然比文字更加中立、客观、可信,而我们能够将一些不该忘却的现实以图像的形式牢记心中,显然是对想象力和同情心的一种拯救。
然而,在这个图像时代,对世界单纯的写实已经不够吓人,所谓的真实,必须被加强,甚至需要加以拼接、修饰或导演,才能起到应有的观赏效果。有那么多人热衷于新的图像造假,原因正在于此。然而,苏珊·桑塔格说,“照片创造了多少同情,也就使多少同情萎缩。
”确实,图像力量被过度使用之后,必然也导致对这一力量的损耗。这个时候,重申摄影最为基本的职责~~记录真实,反而成了意义重大的事情,正如当文学日益沦为作家养病的方式时,重申有感而发的写作传统,对文学也是一种福音。
有人说,一句真话比一个世界的分量还重,那一张真实的照片、一段真实的生活呢?
在这个纷繁、混乱的世界,一张好的、真实的照片,或者一部小的影像,有时就像是关于生活和世界的最好的引语,它把我们引向世界幽深而隐秘的核心。因此,从我出发,从我的个人感受出发,记录我的世界,表达我对生活的看法~~哪怕是对生活偏僻而孤独的看法,也会扩大真实的边界。
但更多的图像制作者,满足于在图像中创造世界的戏剧性,或者通过图像中那些被过度选择的瞬间来建构他的美学。很多图像背后的美或痛苦,其实都是被建构起来的。有些人,拍摄角度刁钻而古怪;有些人,相机在他身上,是一个富于侵略性的器官;有些人,把摄影当作纯艺术创作,而遗忘了它的纪录功能;有些人,干脆摆拍。
这些图像制作者,都冀望于在非常态的世界里,建立起独异的观察世界的方式。他们缺的是和世界和平相处的平常心。从骨子里说,他们是一群对现实漠不关心的人,在他们眼里,更多的是超现实~~那种被刻意建构起来的虚假的现实。
我看过很多名家的摄影作品,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些忠直的现实主义者。他们对历史和生活的记录,有在场感,也有个人的角度。那些照片,几乎都是由那些“决定性的瞬间”所构成,但我分明能通过这些作品看出,记录者一直把自己当作是这个世界中的一员。
他的相机,一般不惊扰对象,不嚣张,是真实的,日常的,会心的,具体的,诚恳的……这是作者的摄影角度,也是他们的道德态度:为一种现实、一种历史、一种生活写实,这本身就是一种善。
我的朋友、老乡、闽西最重要的摄影家之一朱裕森的艺术世界观由此而来。
“我该做些什么,就是收集、采访、记录闽西古文化。都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只能做好一件事,对我而言,我可以利用工作之便,利用我的摄影技术,用我的热情,去闯荡闽西,走遍闽西的每个角落,去发现,去记录,一片风光、一座古宅、一座古寺、一座古桥、一条古道、一种手艺和一种民俗,都成了我记录的对象。
十五年来,开烂了三辆高尔夫,行程百万公里,闽西所有的行政村或自然村基本到过……”这是朱裕森的自述,我感动于他的执著,为此,他写下了一百多万文字,留下了一万多张具有人文价值的图片,结成这套蔚为壮观的“闽西古文化丛书”~~它是图像学意义上的闽西史,也是闽西文化遗存迄今最翔实的直观展示。
这些图片最重要的特点之一,是作者怀着对这片土地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与物的尊重和热爱。因为尊重,朱裕森不仰望历史,也不俯视生活,而是重视让历史与生活本身发声。所以,他选择的角度普遍是平的、低的,这在客观上造就了这些作品具有一种拒绝被选择的美学效果。
因为热爱,朱裕森的镜头在闽西的各个角落游走,不夸张,也不偏激,而是怀着对世界的平等心,公正地理解对象。不因这些景象而哭泣,不被这些景象所吓坏,为一座古桥、一条古道、一个码头或渡口、一座寺庙或古宅、一种民间技艺或民俗风情,他倾注热情,寻找角度,展现它们在文化上的风神,同时也不藐视它们固有的最平实的一面,即便是在最偏远的角落,最破败的场景中,他也不刻意抓拍那些惊恐或痛楚的表情~~但一些人真实的眼神,同样能够让我们感受到事实的力量,细节的力量。
它们是没有被过度选择的本然世界,可是,许多时候,我们已经不再注意这种本然世界,而是把目光都投向了那种演绎的、虚构的、剪辑过后的生活。但生活并不会按照小说、戏剧的方式展开,那种危机四伏、命运跌宕、高潮迭出的生活,不过是编剧一种想象,真实的世界更像是散文,没有中心,没有主线,一地鸡毛,但也不乏一些精彩的场面和细节。因此,图片更多的是对生活中那些“决定性的瞬间”的目击和记录。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这些过分写实的图片,记录的不过是世界的表象,缺乏深度。它在还原一段真实时拒绝被选择,也就意味着它失去了深入世界的意义路径。然而,这个世界面临的并非意义的饥饿,而是意义的过剩,相反,关于这个世界的表象,常常被人忽视。没有表象,就没有可信的深度。当我跟随作者的相机在世界的表象漫游时,发现表象常常就是世界的全部。所以,在今天这个时代,看见比想象更困难,也更重要。
“我”的意义就在此时凸显出来。我来了,我看见,我记录。假如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是世界的观察家,每一个人都真实地说出自己所看见的,每一个人都不放弃“我”的角度,而不屈从于“我们”的角度,个体的意义就能得到昭示。世界是由许许多多的“我”构成的,而每一个“我”的背后,都站立着属于“我”的事实、立场和想象,这个世界才称得上是丰富的、真实的。
让每个人都说出真实,这些真实就会使世界变得有重量,正如让每个人都发出声音,这些声音就会汇聚成大声音。
文化的保护尤其如此。朱裕森说:“闽西的古文化,每一样都是一本书,都有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闽西实在太大了,这里的文化之深厚,不是能用几张图像几段文字来表述的,我所做的,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个片段,涉及的只是些皮毛……”但即便如此,他对闽西古文化的记录、打捞、保护,已充分让一种正在消逝的文化发声,他以艺术的方式为闽西古文化加冕,并甘愿做一个深情的文化守夜人,我感谢他,我想,每一个闽西人都应该感谢他,他是我们闽西这块热土上真正的文化英雄。
口谢有顺
作家简介
【作家简介】:谢有顺,男,1972年8月生于福建省长汀县美溪村。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一级作家。
【主要作品】:著有《活在真实中》、《先锋就是自由》、《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文学的常道》等著作十几种。曾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兼任中国小说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