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鹏:20多次被封杀 这辈子活的就是一个态度
李承鹏的新书《中国足球内幕》秉持了他一贯犀利大胆、毫不留情的风格,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对中国足球的批评收到了回音
接受记者专访期间,李承鹏接了四五次电话,致电者都是要采访他的同行。虽然他略感抱歉地将一部手机调到静音,但铃声仍然此起彼伏——摆在他面前茶几上的手机足有三部。
将李承鹏推上风口浪尖的,是公安部门从2009年下半年开始的、针对中国足球的反赌扫黑风暴。警方出于保密考虑严密封锁消息,到目前为止,只公布过两次案情进展,但民间“打黑”的热情已经无法遏制,在针对赌球的一片喊打声中,一直站在中国足协对立面、不懈批评中国足球的李承鹏调门最高,也最肆无忌惮。
他不仅在供职的报纸《足球》上反赌,更主动出击,出版了一本将近300页的《中国足球内幕》,痛批从1949年到2009年充斥中国足坛的假球现象,思想锋芒直刺禁锢中国足球、将中国足球拖入深渊的的制度和价值观。
有一些人质疑李承鹏出书有炒作之嫌,批评《中国足球内幕》缺乏证据,捕风捉影,但有一个事实不能不承认:正是因为李承鹏、郝洪军们的声音,才让反赌这个话题在警方沉默期内仍然保持着热度。
上个月,李承鹏的对手,曾经怒不可遏地要和李承鹏打官司的南勇被警方传讯,被免去了中国足协副***的职务,成为在警方行动中落马的级别最高的官员。让李承鹏引以为豪的是,早在南勇出事前出版的《中国足球内幕》一书,就爆了南勇与爱福克斯公司之间的猫腻。
“跟北京电视台PK时,我直接就提了南勇的名字,当时我不可能知道公安的行动。”李承鹏说,“现在事情出来了,都来采访了,早干嘛去了?我90年代就开始打假了,那时候这些媒体在哪儿呢?”
说这话时,李承鹏的语气不全是意气风发,也带着一种“我道甚孤”的味道。他也许是中国最著名的足球记者,但对他的非议一直不曾停息。对同行们的质疑、非难和指责,李承鹏一概否认,坚决回击。这个小个子四川人出生在新疆,性格中有种决绝悍勇之气。
他说自己不需要来自同行的认同,“给我发工资的又不是同行,是读者,我每次签售至少有上千人捧场。”甚至中国足球能否在制度改革上取得突破,李承鹏同样不求结果,“有一个态度,这是最起码的,你完成你的态度就行了,我们这辈子活的就是一个态度。”
记者:看完你的书有种感觉,就是“洪洞县里无好人”,就你所知,中超或者说中国足球圈里,打过假球的球队和球员能够占到总量的多少呢?
李承鹏:你让我做一个比例和数据上的判断,我觉得是没有意义的,还得从体制的根本来看,这么一个腐败的权力如此集中、管理如此混乱的体制,如果有一个从没有打过假球的、没有赌过、没有收受过贿赂的人,我反而觉得是个很奇怪的现象。
比如郎效农,他没有收过红包,没有和地方俱乐部沆瀣一气,但实际上,老郎(郎效农)我也很尊重,我是觉得,当年老郎说假球和证据是密不可分的,频频严打出手,把我们这些提供线索和提出疑问的记者封杀,我觉得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权力的腐败?对不对?
李承鹏:对啊。我当年被封杀那么多次……
李承鹏:我那天一算,二十多次都有了。
记者:《中国足球内幕》写了那么多足球圈的秘闻,让我产生了这样一种印象——公平竞争的精神在中国足球界几乎没有得到过尊重。
李承鹏:我很喜欢你这个话。这本书和其他报道不一样的是,我们挖根。有时候我很想愤怒地说,中国人真的不配踢足球这种集体项目。这句话好像黄健翔以前也说过。我们的个人项目是很好的,有的很无知的人总是拿乒乓球、羽毛球跟足球比。
乒羽是我们发明的奥运金牌,全世界人不玩这个。如果泰国成了一个大国,国际上需要它了,就说男子泰拳女子泰拳各八个项目,36个级别,他立马就拿32块金牌。乒乓球在全球的认知度,如果没有洛杉矶奥运会为起点,谁会在意,对不对?你这么比较就是没有意义的,你要比较就和人比较足球、F1、拳击、百米、跳高、游泳。
应该这么比。我们单人项目是很好的,个人项目、乒乓球、跳水,顶多两人配合的,还有一种就是很多很多人的团体操。
柏杨说过,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很多人在一起做一件事,我们像小虫一样。比如北京奥运开幕式,我们做得非常整齐划一。但我们做那种既有个人发挥又需要团队差异配合的事情,是非常差的,比如说足球。所以说我们可以有郎朗这样伟大的钢琴家,但我们永远不会有伟大的交响乐团。交响乐团需要每个人的配合,吹号的、弹琴的、拉小提琴的、打鼓的,它是一种差异性的配合。这是中国人人性的问题。
记者:假球的肇端应该就是政治足球,就像《中国足球内幕》中写到的,日本队来中国比赛,咱们为了国际友谊,送人家一个02。这种比赛其实和现在的赌球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践踏公平竞争的精神。
李承鹏:我们没有体育精神。中国女排三连冠的时候我就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女排三连冠和那时候正在热播的电视剧《霍元甲》是一个道理的。我们没有美国人的体育精神,没有古希腊人的奥林匹克精神,我们把它(体育精神)当***国主义。
奥林匹克本来是要消除种族国家概念,挑战自我极限,是一种人文主义的精神。文艺不能复兴,体育也不能复兴。政府都可以作假,体育有什么不能作假?很多假球是政府在背后弄的,我书里写了很多。保卫成都就是一场假球。
记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仅政府打假球,民意也参与造假。保卫成都就是民意。
李承鹏:包括我自己,我还就保卫成都写过一篇《血战主场》,其实四年以后,1999年我再回头一看,就觉得不对。球迷也在造假,他们从来不会(在意公平竞争),只要能保证金牌或者成绩。
记者:球迷拥护造假。我觉得中国足球堕落到现在这个程度,民意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传媒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民意的代表。
李承鹏:对。就是那句话,有什么样的老百姓就有什么样的媒体和政府。这句话我11年前就在书里写过了。现在还有谁敢说自己(没造过假)。我们为什么要讽刺北京“被冠军”?北京一些SB球迷老子天下第一——你拿这个冠军干什么?你敢不敢把比赛录像拿出来看看?还想去天安门游行?
记者:感觉现在比以前更坏了,以前起码还知耻,现在不以为耻。
李承鹏:你说得很好,我们技术手段长进了,高明了,就可以把谎言做得更有技术含量,这就很痛苦了。
记者:现在把南勇、***民揪出来,似乎大家松了一口气,球迷没有错,媒体没有错,把错误都推给南勇了,南勇现在是罪魁祸首。
李承鹏:我说了,1995年我写了《血战主场》,我是错的。四年以后,在足球评论集《手起刀不落》里,我进行了反思,而且是我第一个站起来指出保卫成都是一场假球,结果被封杀。请媒体不要再指责我为什么不早说,我11年前就说了。
记者:这似乎就是中国的悲哀,你要是站出来说,就会被民意淹没、被权力淹没。
李承鹏:悲哀嘛!或者就说什么“你蹭了我的饭”……
我说我这种人怎么能蹭得上饭?就是这样。球迷有没有错?球迷肯定有错。当年把李玮锋球霸事件上升到正义与邪恶之争的时候,我就说不要说什么正义与邪恶,不要说球霸,那是邪恶PK邪恶。2001年十强赛出线时,我写了一篇《出线并不代表一切》,那不过是天上砸了一块馅饼下来。结果被骂了。
我们把体育当成了爱国主义,足球只不过是爱国主义的一把武器而已。所以你们可以看到,全运会跳水冠军是内定的,而且他们浑然不觉这是一种犯罪,体育总局领导在面对记者采访跳水金牌内定时会连说三个粗口。足球打假球为什么屡禁不止,从这个里面就可以看出来。
记者:我有一个感觉,足球为什么闹出事情那么多,可能是不是因为足球职业化程度最深入,越深入,和原有体制的矛盾就越多。
李承鹏:是的,有一定道理。我们一直以为市场是一个区域、一个地方,菜市场嘛,但其实市场是一种制度。职业化就是把价值最大化,那么利益的冲突一定会很尖锐,这时候市场就出现了。作为制度的市场会规避腐败。市场不是一个店、一条街,其实市场是法治的代名词。
第二个,足球之所以事多,是因为足球透明度高,聚集了一些有理想的新闻工作者,比如说早年的毕熙东,后来的郝洪军、李承鹏。他们都被封杀过好多次,我可能是其中的极品。我被取消采访资格很多次,开新闻发布会点我名,全中国几十家报纸登李承鹏整假新闻,其实后来证明都不是假新闻。
记者:你的书封面上写着“欢迎对号入座,欢迎诉讼公堂”……
李承鹏:已经有人对号入座了。陈亦明不是声称要起诉吗?我们希望他起诉,赶紧来。他已经把那个赌球网站给删了,删了不是欲盖弥彰吗?他们很愚蠢,难道不知道我们会截屏吗?本来不想打他的,但他自己跳出来,那就来吧。
记者:那另外两条,“欢迎上级调查”和“欢迎群众举报”呢?现在有回音吗?
李承鹏:已经有人举报了,上级调查,我们这本书写出来上级看到就调查了啊,而且本来公安也比我们厉害。我们不可能把人带到黑屋子里去,灯一照,你给我说,尤可为你和高洪波什么关系?我们只能从足球比赛比分本身的诡异来说。很多人还问我,你们有证据吗?你们有交接金钱的录像吗?我说他们在交钱的时候,我们在旁边拍着片子,那我就是尤可为他们一伙的。这种问法首先是记者在歧视记者。
记者:我们这期会做一个重建足协的策划,就是不仅在人事上重组足协,同时也在制度上确立一些现代的、符合科学和先进价值观的东西,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李承鹏:不可能,不可能……我觉得我们从袁伟民、年维泗开始到现在一直是在换人,做人事改革——他们把换人叫改革。我们从来没在体制上改变,因为体制是他们自己,是贪官他们自己,把制度改了之后他们就不存在了。我去当足协***首先是要限制足协***的权力,扩大职业联盟的权力。
因为职业联盟每天都会有人盯着他,比如大连出了5000万元,你的财务必须得对相应的审计部门公开,但是假如我来管你的话,你做假账我配合你做啊!
记者:虽然很难进行,但媒体——包括你——仍然在努力推动,是不是有种西西弗斯(古希腊神话人物,因触犯了众神,不得不重复往山上推巨石)的感觉?
李承鹏:没有那么悲壮。这个过程是非常漫长的,过程中会受到很大的压力,包括个人受到威胁、封杀啊,但还是有很多乐趣,比如我就练就了一手非常好的杂文。我的社会杂文比不少作家们都好,对吧?我写的影评也比他们好。很有乐趣,你可以目睹二十年球场现形记、官场现形记,这是一种很好的体验。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比很多人幸运,有幸处在这样的时代。
回到你刚才说的问题,改动制度有多艰难。我们1990年就说有很多假球,记者圈里都在说,山东队和辽宁队是一家,两家22打默契球,这是1987年的事。上世纪90年代初就说足协***应该下课,就在说应该抓几个足协***,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才开始抓。所以说我们也没有那么悲壮。
我们想改变什么,但是我们不指望能改变什么。只要我们作为记者也好,作家也好,有一个态度,这是最起码的,你完成你的态度就行了,我们这辈子活的就是一个态度。
记者:就是说批评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李承鹏:肯定是有意义的嘛。我们一直在说权力不应该那么集中。你们说我们阴暗,李承鹏只会批判。我说批判就是最好的建设,他们不听嘛。现在警察出来了,他相信警察,不相信新闻和真相。他其实是不愿意相信自己。
中国经济改革的大环境,社会的大环境不变,足球的体制肯定变不了,就是这样。
记者:我感觉足球的状况倒是有点像是先挤出来的一个脓包。整个中国好像一个大病灶,足球有种试验田的意思,假如这个包挤破了,整个中国的情况可能会发生一些好的变化。
李承鹏:他们可能是疏忽了,认为足球是个游戏,骂骂没什么。但正好这圈子里有些狠人。CCTV某些著名主持人说有的记者出书空穴来风、凭空想象、来点商业利益,他们偏离了改革方向——刚说完这句话,南勇被逮走了,这个主持人立刻不说话了。我觉得CCTV不改变,中国足球也不会改变;中国教育不改变,足球也不会改变。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在你理想中,足协应该是什么样子?
李承鹏:国外有很多经验可以借鉴。比如说英国足总,它是不管英国联赛的,它管不了,人家是每个俱乐部投好几个亿,后面是华尔街资本在运作,他没有权力去管。西班牙联赛你什么时候看到皇马、巴萨和西班牙足协***一起开会?管不了,他没有这个权力。足协只能管裁判。职业联赛是商业平台,一般政府、代表行政的你不能去管,哪怕足协这样自发的民间组织也(不能干涉)。
红十字会不能去管一个药厂吧?所以说足协只能去管全民的、足球的普及,培养教练员、青少年,把国家队整好了,把国家队的胸前广告拉好了,给他们很好的、现代化的设备训练,好好选帅,不要去吃回扣。职业联盟是做十几家俱乐部每年十几亿元资金的职业联赛的运作,它是一个有运动特点的商务公司,和NBA是一样的,美国篮协管不了NBA,他们是两个单位。这是我们需要做的。
李承鹏:(美国)球员可以拒绝(为国家打球)。他们拒绝之后,老百姓不会骂他们是美国的卖国贼,但我们就会全民去骂王治郅,去骂(退赛的)刘翔。他甚至可以有权利没生病也不参赛。我们喜欢美国的汽车,美国的可口可乐,美国的大house,麦当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