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蒋勋 蒋勋:林怀民《九歌》演绎不思议的激情
《九歌》是云门满二十年的纪念作品。在林怀民个人的创作历程,或云门整个团体的舞作风格历史中,《九歌》或许都有特殊“分水岭”的意义吧!
《九歌》是中国著名的文学经典。
在《九歌》之前,林怀民处理过的经典有《白蛇传》,有《红楼梦》。
《白蛇传》是民间传说衍义发展成家喻户晓的著名口传文学、戏剧。人物角色、情节内容都已深入常人生活之中。特别是经由舞台表演影响,即使不识字的民众,对白娘子、小青、许仙、法海的造型个性都不会陌生。对于水漫金山、盗仙草,甚至法海合钵收妖,把白蛇压在雷峰塔下,乃至最后祭塔等情节的惊险紧张、悲哀缠绵,也都会有大概的印象。
《红楼梦》是清初的小说,有广大的读者群,又透过戏剧以及近现代的连环图画、电影、电视连续剧,使《红楼梦》这部庞大的文学名著,特别是其中关于林黛玉、贾宝玉的爱情故事部分,也已深入到广大民间。
作为经典,《白蛇传》与《红楼梦》,无论情节或人物,对一般大众显然都比较容易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事实上,大家都很清楚,仅仅是文字,经典的影响力一定还是局限在知识分子的读者群中。
文字阅读的人口,无论在古代或今天,都不会是最大众。
我常常询问一般大众,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林黛玉、贾宝玉,但是其中竟然多半并没有看过小说原著,而是从影视上得来的印象。
我们很容易发现,比起《白蛇传》和《红楼梦》的历史,《九歌》流传的时间最久,已经超过两千年。但是,在民间广大民众中,《九歌》的影响显然远远不及《白蛇传》和《红楼梦》。
我们可以随意做一些询问,即使在知识界,对《九歌》有概念的人其实还是不多。《九歌》里的东皇太一、东君、大司命、山鬼、云中君,对一般人而言,也绝对没有像对白蛇、法海,或对林黛玉、贾宝玉那么鲜明清楚。
林怀民要编作“九歌”了!
他的桌案上放满不同版本的《楚辞》,不同时代的不同注解,许多是漫长历史里所有落魄怀才不遇文人的愤怒不平,许多忠君爱国却不得重用者的牢骚不平。
屈原被塑造成一个忧国忧民的政治落魄者,怀抱自己忠君爱国的坚贞而死,这个形象是两千年来中国政治受害者共同的投影,“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连鲁迅也不自觉地把自己投影在这个孤独而悲哀的绝望角色中。
幸好,林怀民并不是中国文学经典的学者,他不必只对桌案上的注解负责。
他可以浏览新出土的楚文物图片,震惊或好奇于那些尘埋多年的古墓中的怪物竟充满现代文化的张力,他可以讶异于那些不可思议的夸张造型中呼之欲出的神话鬼魅的幻想力量。
林怀民编作“九歌”更大的灵感可能来自近现代文化人类学的资料,那些保存在不同原始部落中的面具、服饰、歌唱或舞蹈,在那些王国维所说的“巫”文化中,存有相传久远、不曾中断的人类的爱与恨的仪式。他可以到阿里山的达邦或特富野,在邹族迎神送神的歌声里,听到《九歌》的《东皇太一》或《礼魂》;他可以从卑南族仍然传唱于台东知本或南王村一带的古调中,听到“湘君”与“湘夫人”悠扬缠绵的爱情;他也可以在爪哇巴厘岛的祭礼中,看到被鲜花簇拥的男巫、女巫列队迎接神祇的降临。
是的,神的降临,不是一个外在的形象,真正的神的降临必然是一种附身,所有原来萎弱的生命会在忽然间狂喜悸动起来,唱歌、舞蹈,是神在一个躯体里交媾时的悸动。
爪哇巴厘岛的舞蹈里,看得到《九歌》的影子。
林怀民的“云门·九歌”因此是一个全新版本的《九歌》,却也可能是复原《九歌》诸神最彻底的作品。
林怀民童年有过不少台湾庙宇文化的记忆,他不会不记得口中念念有词的乩童,他们手持鲨鱼剑,以尖钉劈刺背部,他们迷乱癫狂,却又有着人性常态没有的超神秘力量的威严笃定,他们是巫,又是神,因为神的进入,使巫的身体饱和高亢达到非理性的威力,震慑围观的人。
《九歌》的许多令人心魂荡漾的恋慕缠绵,其实并不是男女的恋爱,而是巫与神的交欢,那是比人世欢爱更激情热烈的肉体震荡。
神渴望进入肉体,巫渴求神的充满,他们的交合与抽离都是狂喜也都是剧痛。
两千年来,《九歌》使文人惊动,觉得是不可思议的激情之爱,但是他们其实无法想象画面。
林怀民的“云门·九歌”,一开始就是巫神交欢的序幕。
摘自蒋勋《九歌:诸神复活》
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3月出版
蒋勋
1947年生,福建长乐人,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后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现任《联合文学》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