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我们》作者:八月长安(完)
No.6在挂电话前,我妈说,我中考的志愿是我爸从和她结婚到离婚的十几年中办过的唯一一件成功的事情。我心想,为了我爸的荣誉,我折寿就折寿了吧。
我妈总说如果她有时间,就亲自抚养我。
因为看到我懒懒散散的样子越来越像我爸,她觉得不能容忍。
听说,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奶奶强烈反对。算命的说我爸妈八字不合,我妈命硬,克夫,老人家很信这一套。
我妈家境不好,好强争气的性格让她的一举一动都验证了算命先生的判断。传闻会亲家的饭桌上,因为奶奶不经意地显摆自己家条件好,暗示妈妈攀高枝,导致妈妈脾气爆发,现场一度失去了控制。
我很奇怪,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们怎么最后还是结婚了?
面对我的疑问,爸妈都轻描淡写。
我妈说,他非要娶我,跟你爷爷奶奶都翻脸了。
我那时候小,还特傻缺地追问,为啥?
我妈眉毛都竖起来了。“怎么,你妈我不值得他娶?”
那时候我爸傻呵呵地笑,“又漂亮又能干,当然值得。”
没出息。
我想象不出脾气超好的老爸跟长辈翻脸的样子。
我妈总说他窝囊。
可是他为她翻脸抗争。
他最帅的那一刻,她竟然没往心里去。
No.7
我妈妈凭借自己的能力,爬到了市分行的高层,负责中小企业贷款,打拼到一身亚健康慢性病。反观“金融世家”的老爸,倒是一直在市委大院的政策研究室里面混着,养养花鸟鱼,打打太极拳。
我从长相到性格,能力到智商,全都像我爸。
总而言之,我老妈的美貌与智慧,还有那份不服输的韧劲,一点都没遗传到我身上。
二选一的机会我都能选错,所以每次四选一的选择题,我都蒙不对。
她很忙,我也不想在她的电话里杀时间。
打听了几句开学前的准备,她就要say goodbye。
都说了“过两天再聊”,在她马上要挂断的瞬间,我突然喊了起来。
“妈!”
“又什么事儿?”她的口气有种习惯性地不耐烦。如果不是我了解她就这种急性子,可能早就吓得把电话当**往楼下撇了。
可是现在我只是搂紧了电话,不知道怎么说。
“到底怎么了?”她语气终于柔和了点。
“我爸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耿耿余淮
No.
8
我妈问,就这事儿?
我说,对,就这事儿。
就这破事儿,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她刚才干嘛半分钟没说话?
她又顿了顿,说,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挂了吧。我说,哦。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觉得她是在装潇洒,嘴硬。
但是现在我不确定。也许她真的根本就不在乎,我已经不敢说我懂她,就像我不敢说我懂我爸。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毛利兰特别像。我爸妈和她爸妈一样,虽然离异,可是七年了都没有再婚,我爸就像毛利小五郎喜欢妃英里一样舍不得我妈离开,而且是那种全世界都看得出来的那种。而我妈,也真的像妃英里一样,优秀,美丽,嘴硬,刚强,但是时不时还想得起来关心我爸的动向。
所以我也一直误以为,他们总有一天要像动画片上一样,重新在一起。
为什么分开呢?我爸那种笑眯眯的乖乖宝,当初是怎么顶撞我爷爷奶奶,即使被扫地出门还是大操大办娶我妈妈的?我妈身高只有一米六,我两三岁时候我爸得肺结核,她又是怎么把独自一个人煤气罐运下楼还说没事没事的?
我一直觉得,即使没能阻止他们离婚,但是至少现在,一切都在我的努力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成绩出来那天,我们三口人一起在香格里拉旋转餐厅吃的晚饭庆祝,我觉得他俩相处的挺好的呀。
直到入学前半个月,我爸才在晚饭后和着新闻联播的片头曲说,耿耿啊,你考上振华,我就彻底放心了。
我当时正在切苹果,反问,放心什么?
他老半天没说话。我终于放下刀回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
“下个礼拜天,我领你去见一个阿姨。”
那时候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光屁股带翅膀的小天使,左右开弓抽我耳光,边抽边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他妈给我醒醒吧!
然后我低下头继续切苹果,而且很镇定,没有切到手指头,和电视中演的一点都不一样。
我说,“好。”
其实真的很想问,爸,这是不是你最后的激将法?
No.9
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面一直在模拟幻想着自己是如何砸场子的。
反正我因为考振华已经背上了阎王爷的贷款,我怕什么啊,撒泼,打滚,无理取闹,悲愤大叫,离家出走……所有单亲家庭的子女面对父母再婚时候的反抗行为我都可以试一试,然后像那些给偶像乱点鸳鸯谱的fans一样朝我爸妈大喊“求求你们了,在一起吧!
”
我甚至没感到悲伤或者委屈。因为这种脑内补完,我兴奋得一夜没睡,胸口波涛激荡。
然而实际情况是,周日的中午饭在我老爸的好脾气和我的软性子共同作用下,吃得气氛温馨,其乐融融。
那个阿姨比我爸小8岁,长得并不漂亮,打扮却很得体,声音富有磁性,一看就是个教养良好脾气温顺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我爸在她面前,像是换了一个人,大方,有霸气,开朗快乐。
“耿耿,吃虾。”她夹了一只竹筒虾,放到我碗里。然后我爸也夹了一只虾,放进她儿子的碗里。
7年前她丈夫出车祸去世,留下她一个人抚养四岁的儿子。医院的工作又累又忙,她顾着两头,很辛苦。
我抬头看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他叫张帆,今年五年级,长得白白净净的,安静羞怯得像只小猫。刚见面的时候,红着脸朝我鞠躬说,姐姐好。
他很喜欢竹筒虾,却看着他妈妈的行动,不敢自己夹。我把自己那只也放到他碗里,笑着说,姐姐不喜欢吃这种虾,你帮姐姐吃一个好不好?
然后我爸和那个阿姨都如释重负地笑了,好像得到了我的什么重要首肯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点悲壮。对,就是悲壮。
我爸喜欢她。又或者说,喜欢和她在一起时候的他自己,放松,惬意,像个当家做主的男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被指责为窝囊不上进。
于是我连最后一点幻想都失去了。这不是什么激将法,因为他的心再也不为我妈激动了。可是他已经等过了,没有义务再等下去。他也有权利幸福,只是我一直误以为他们都会把我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No.10
于是我终于肯正视现实了。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爸妈的离婚不是闹着玩儿的。
单亲家庭的孩子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离开谁你都活得下去,因为大家的幸福,并不是绑定在一起的。
于是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去让那个阿姨和我爸觉得,我是希望他们结婚的。
只有坐在对面的小男孩张帆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不知道想说什么,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啃他的竹筒虾。
他还很小。
所以比我更容易接纳和习惯一个新家庭。
“耿耿啊,我听你爸爸说你下个礼拜就要去振华报到了?”
耿耿。我才回过神。这个阿姨是否知道,她喊的这个名字的含义?这个名字从我出生起就烙印在身上,无论那两个人手里的是红本结婚证还是绿本离婚证,都不能改变。我就像一座废弃的纪念碑,又或者提前中止的合同,甲方乙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回到家后,坐在客厅里,爸爸有些局促地等待我的评价。
然而事实上,当时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这对母子搬进来之后,我还能不能每天早上不刷牙不洗脸穿着睡衣四脚朝天地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以吼歌来开始我新的一天?
他们可以不介意,但是我不可以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