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艺张远山 【张远山】张远山《庄子奥义》读后

2018-04-10
字体:
浏览:
文章简介:读完至友张远山的<庄子奥义>,我感到许多话都不必再说,无比地茫然与欣喜.这种茫然与欣喜,简单说是读书人的幸福,而我也曾不止一次地与之相逢:在读李白的<古风五十九

读完至友张远山的《庄子奥义》,我感到许多话都不必再说,无比地茫然与欣喜。

这种茫然与欣喜,简单说是读书人的幸福,而我也曾不止一次地与之相逢:在读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时,在读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时,在读李劼的《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时,现在,它又像一位森林中的小精灵,在我的面前蹦跳着,活泼泼地。

初读《庄子》,至今已一十三年。我说自己“平生议论,不出庄周尼采之间”(拙著《胡马集》自序),龚自珍说他是“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其实也正是我心灵的写照。曾有学生问我,老师既然以治儒家政治学为志业,何以又对庄子如此推崇?我回答道:对我而言,儒学提供的是“ought to”的政治蓝图,而庄子却提供了生命的态度。

儒家政治学,是我在慎重比较了各种政治哲学之后的理性选择,而对庄子生命哲学的认同,则完全是一见钟情。

尽管如此,我得承认,对于庄子这样一位磅礴于宇宙间的思想巨星,我未敢称能测其崖略。因为我的思维偏向于情感、审美,而殊乏思辨之力。我能够毫不费力地理解庄子的生命态度,但我始终无法从庄子的寓言中读出更多的寄托。幸好有张远山。他濡染大笔,思力绝伦,为我们重构了庄子和他的时代,读竟《庄子奥义》,许多横亘心头多年的疑惑,由此一扫而光。

首先是关于庄子是否承认绝对真理的问题。很多年来,只要一说到绝对真理,就一定有人骂这是专制主义。固然,邪恶的专制者总爱把自己的意旨定义为绝对真理,但绝对真理与专制主义之间,何尝可以划上等号。近世民主思潮大行于世,庄子被认为是齐万物、泯是非的民主理论先驱,他们最爱引用的话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仿佛庄子从来不相信有绝对真理的存在,更不相信价值观念存在真伪高下之辨。

这完全不符合我读《庄子》的直觉,如果庄子真是这样想,他就只能是一乡之愿人,如何装点得起轴心时代的天空?但我的思辨能力的欠缺使得我很难就此谬见提出有力的反驳。

而远山做到了。他令人信服地阐释了《逍遥游》小大之辨的奥义,指出:庄子是以道极视点观察万物。

“在道极视点下,除了绝对大又绝对小的‘道’,‘道’所萌生的‘万物’,不可能绝对‘大’或绝对‘小’,仅有相对‘大’或相对‘小’。”“在道极视点下,‘小知之外复有至小之知——‘无知’,‘大知’之外复有至人之知——‘至知’。

”道,是庄子心中的绝对真理。庄子笔下的小大之辨,绝非要证明人与人等为无知,因为如果小大之间,并无本质区别,其必然的后果便是人类不再有超越性的追求,“向上一路”变为梦呓。西方自由主义的左派最爱说承认人的普遍无知是自由的根本前提,而这样的后果便是物质文明极大丰富的同时,人类的精神和审美普遍下流化。

更有甚者,无知者会用“我和你是一样的”这句话当作革命纲领,以实施对行高于世者的淘汰。拙文《论无知的道德和暴虐》(收入徐晋如著《人苏世——北大第一保守派思想文录》一书,台湾风云时代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1月)于此论之甚详,兹不赘述。

其次,是关于庄子的精神究竟在《逍遥游》还是在《齐物论》的问题。曾与一位在学问上我很景仰的前辈学人论学六小时,那固然是生命中难得的愉悦之旅,但谈到庄子,他认为庄子的要旨即在齐物论。我虽心存疑惑而口未直言。

后与业师陈沚斋先生言及,他高声道:“庄子的要旨是《逍遥游》!”以后又见多家注释,皆以《齐物论》为庄学要旨,心更疑而不能为之说。今读远山所论,乃更确信庄子之要旨在逍遥,而齐物之论,仍是对逍遥的补充与发挥。

聂绀弩有两句诗:“最解庄生齐物论,无非物论本非齐”。这是他寓哭骂于嘻笑的惯技。作为一个老左翼作家,平等观念是他一生信膺不疑的至高理想,然而现实是“物论不齐”,所以他才说,庄子之所以写《齐物论》,其原因无非是“物论本非齐”。

对于聂氏的人生和诗作,我都很不喜欢,我不能相信,他这样的人会是真正的庄学之友,更何况,在我看来,平等是从来不存在也永远不会有的,人类应该追求的是公正而非平等。潘光旦先生曾著文《平等驳议》,畅快淋漓地指出,平等观点有百害而无一利,潘先生当然是我最景仰的学者之一,但我以为庄子一定有着比潘先生更高的智商。

既然潘先生都能看出的问题,庄子绝不可能看不出来。而远山在《〈齐物论〉奥义》开首,即指明:齐物论,当读如齐物/论,“‘齐物’之‘物’是大共名,囊括一切实物,包括物类、人类。

一切实物均属‘德’。‘道’是一切物德的终极抽象。物德之量为道分施,因而万物不齐一,万物不相等,这是俗谛层面的人间视点;物德之质与道同质,因而万物齐一,万物齐等,这是真谛层面的道极观点。

”以此看来,潘光旦先生之反平等,是俗谛层面的大知,而聂绀弩之要求平等,庄学注释家们要整齐“物论”的观点,是俗谛层面的小知乃至无知。

《庄子奥义》解开的我的最重要的谜团,是庄子与道家的关系问题。但在这个问题上,我的理解与远山或有不同。历来老庄并称,但我始终是好庄而不好老。读《老子》,总感到一种森冷,从来无法卒章,但读《庄子》,却觉得生命力的充盈。

后读张舜徽先生《周秦道论发微》一著,始真正读懂了《老子》。我的看法是,《老子》一书是中国专制主义的总渊薮,是中华专制文化的邪恶之根,由老子而到韩非,专制思想发展到登峰造极。以前我总是不能理解,何以在道法一脉的专制思想体系里,竟然会有庄子那样的人物出现。

现在读《庄子奥义》,不是远山的结论,而是远山的思维方式启发了我,使我意识到,庄子实为思想界“旧瓶装新酒”的先驱,他所讲的道,与老子的道完全不同,老子的道,完全为最高统治者一人服务,而庄子的道,却为着每一颗向往自由、自往超越的心灵。

杭州的天气阴冷潮湿,西湖边风雨如磐,行箧以远山《庄子奥义》一书相随,实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分明想起《己亥杂诗》第一首中便说:“著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卮言夜涌泉。”这位古典时代最后一位庄子之友,正和远山一样,为着所有向往自由、自往超越的心灵,卮言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