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少其夫人 书画大师赖少其与夫人的艺术情缘
原标题:书画大师赖少其与夫人的艺术情缘
赖少其去世之前写下了一幅“寿而康”,送给相伴一生的夫人曾菲。
1950年,赖少其和夫人曾菲在南京合影留念。
赖少其、曾菲夫妇1992年合影。
夫人曾菲是赖少其艺术上的“第一知音”。
1980年12月,在香港举办画展期间,赖少其与著名画家林风眠(中)喜相逢。
本版导读
“巾帼英雄铁军志,木石相濡鲁迅魂”。2月7日,新四军老战士、书画大师赖少其的夫人曾菲在广州病逝,享年93岁。2月15日,在广州殡仪馆仙鹤厅举行的追悼会上,这副挽联概括了赖少其与曾菲同心相守、相濡以沫的半世纪情缘。
曾菲1938年弃学从军,在战火中与赖少其相爱。她扶持赖少其走出人生低谷,支持他以艺术为归宿,晚年又协助丈夫在画室“木石斋”内完成了震惊国画界的“丙寅变法”。她还与赖少其一起,向广州、合肥等地捐赠数百幅作品,将赖少其毕生的艺术创作留给国家。在她去世后,书画家雷铎献上挽辞:“辅佐宗师成伟业,此去灵台应笑慰;驰骋皖南建功勋,追怀往事涕纵横。”
所谓“木石相濡”,是赖少其终身的艺术信仰,也是他与曾菲感情的写照。“木石精神”原本是鲁迅先生写给赖少其信中的一句话:“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这一木一石呢?”赖少其终身以“一木一石”之精神作为自己的指引,书斋以“木石斋”命名。木与石更象征赖少其与曾菲的爱情,榫卯相连,难以分隔,无论逆境或病痛,同心走过,一木一石积累起不朽的艺术之碑。
近日,南方日报记者来到二老生前居住的广州市天河区林和西路的居所,采访了他们的女儿赖晓峰和广州画院党委书记洪楚平,追述了二老静水深流的不朽感情。
1.艰苦岁月
寄相思,心思细腻制木槌
1943年,在苏中新四军一师战地服务团的团部,同是来自广东的赖少其与曾菲结为夫妻。直到2000年赖少其去世,二人57年风雨同舟,走过了金婚岁月。有一件珍贵信物,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一个是可以捶背的小木槌,槌头上刻着赖少其的笔迹“挖私根”三个字,槌柄上则留下了制作的时间与地点:“一九六九年夏于大蜀山”。
这个木槌是文革时期,赖少其在安徽当地的干校下放时亲手制作的,他惦记着妻子在战争年代患上的脊椎病,送给妻子敲敲背、敲敲腿。
赖少其女儿赖晓峰回忆说,那段特别艰苦的日子,淬炼出父母坚不可摧的爱情。赖少其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下一度萌生了轻生的念头,是曾菲始终良言相劝,二人才得以渡过难关。那段时间,父亲关在合肥附近的大蜀山水电学院办学习班,母亲则被下放到淮南煤矿,一家人不能团聚,身陷囹圄的父亲就用这件亲手制作的信物表达对亲人的思念。木槌虽小,却可谓饱含心意,每一处都悉心打磨。
慢慢地,赖少其开始结识当地的农民、铁匠,重拾早年木刻运动中常用的木刻刀,偷拾闲趣,磨制了一些石头搞篆刻,也做木刻。此外,他还将刻了花的木椅送给当地乡亲,被亲切地称为“赖木匠”。
在赖晓峰的记忆中,与母亲的直率乐天不同,父亲是“做大事的人,心思非常细”,他做得了木匠活,拿得起绣花针,还做得一手好菜。“父亲曾绣过一个枕套送给母亲,其实就是一块白毛巾,上面用红丝线绣了一只兔子,另一面绣了一只鸡。因为母亲属鸡,而父亲属兔。”当时,赖少其还被新四军的老战友们邀请担任主婚人,“从婚房的布置到饭桌上的每一道菜,父亲都能为战友张罗得非常体贴。他烧的潮州菜在部队里远近闻名。”
曾菲怀孕时,反应很大,赖少其曾亲自下厨,烹制色香味俱全的家乡菜,替妻子一解乡愁。有一次,赖少其特意去市场买回猪肉,自己在家调制秘方做叉烧肉。“母亲生前常念叨,父亲做叉烧的水平丝毫不输给现在饭店里的大厨”。
作为文人、画家,赖少其或许并不擅长口头表达爱意,但常用诗文表达对妻子的爱,这是那个年代的爱情特有的情致。新婚之夜,他曾送给妻子一首诗,这首诗也成为两人将近60年的不朽爱情的写照:
月印深潭两度清,春水绿波相映人。
分明无法分光影,要把人心当天心。
2.迁居故土
贤内助,呵护病躯促变法
1985年,步入古稀之年的赖少其向安徽省委提出申请,希望回故乡广东定居。次年元月,他与夫人挥别工作了26年的安徽,迁居广州。1986年是农历丙寅年,“再做岭南人”的赖少其驰骋艺海,画风大变,开始了著名的“丙寅变法”:在朴拙醇厚的整体面貌中,他吸收了岭南画派的渲染、色彩技法,用湿墨浓色表现生气勃勃的岭南风物。
赖晓峰回忆说,父亲回到广东后身体欠佳,1989年不幸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时常全身肌肉酸痛、四肢抽搐,还伴有抑郁、焦虑等症状,1992年后他基本上只能依靠坐轮椅出行了。曾菲在丈夫病情稳定时,总把他接回家,为了照顾病中的丈夫,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赖晓峰还记得,那时全家吃完晚饭后,经常围着父亲,一起翻看画册和相册,帮助他稳定心情。
1996年,医生诊断赖少其生命只剩下一年,然而,在妻子曾菲及家人的精心照料下,赖少其不但又活了将近5年,还在生命的最后时期融合南北技法,完成了适应岭南地区画风的“衰年变法”。
“当时父亲画画完全靠感觉,他的眼睛已经不能跟着手走了,整个左手僵硬变形,所幸右手还能动。母亲发现,父亲吃了药容易昏昏沉沉,但一拿起笔,就仿佛忘了病痛,于是提出让父亲减少药量,用更多时间来创作。”赖晓峰说,在母亲的安排下,家人给父亲做了一个木板,每天由两个人搀扶着他,让他在病榻上写字作画。
暮年的赖少其每一年画风都有新突破,他不仅将广东的莲花山、西樵山、鼎湖山等葱茏景致纳入画卷,更胆大提炼南方山水的形与色,与西画情趣相交融,通过“衰年变法”进入到一种返璞归真、大自在的境界,画艺渐臻化境。
“晚年父亲每逢出行,无论是参观还是写生,母亲就像保护神一样陪在他身边。”赖晓峰说,在人生最后的几年里,赖少其左半身肌肉僵硬,喉部重症肌无力,连说话、吞咽食物都十分困难。但就是在这期间,他坐在病床上坚持作画超过百幅。每幅作品都是凭借意志完成的,墨迹力透纸背。
2000年11月,曾菲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为陪伴丈夫,她要求与丈夫住同一所医院的同一层楼。27日下午,仿佛预感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赖少其,坐着轮椅来敲妻子病房的门。曾菲当时患了重感冒,为防止传染给丈夫,劝他不要进来。赖少其回到自己的病房后,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幅“寿而康”,叫助手送给曾菲,曾菲当即捧字而泣。谁曾想,这竟成了赖少其对妻子的最后一次告白,当晚,他便在病床上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赖晓峰说,父亲去世前一周,还在病榻上写书法,曾写下“淡泊明志”、“生命不息”等警句,唯独去世当天写下的这幅字是送给母亲的。一代大师用这几个最简单的字,道出对妻子无尽的爱与不舍。
3.投身艺海
磐石坚,求艺路上携知音
人们常说,艺术都是孤独的。而赖少其的艺术生涯始终有曾菲相伴。作为知识女性,又是革命战士出身,曾菲更像是丈夫身边的一道墙,挺身而出,替他挡住了许多来自外界的干扰。
1978年,安徽省委为赖少其彻底平反,恢复了他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职务,并兼任省文联党组书记。工作之余,赖少其将全部时间都投入到艺术创作上。“父亲那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艺术,生活自理能力极差,完全没有钱的概念,有时候外出还会搞不清楚方向。”赖晓峰回忆说,是母亲曾菲挑起了生活的担子,包括子女的抚养和日常家务,从不让父亲为琐事分心。
赖少其是鲁迅倡导的新兴木刻的代表人物,但从上世纪80年代起,他开始转入国画。当赖少其从两人有限的薪水中拿出一部分购买汉砖雕塑、陈洪绶的花卉图册、王铎书法等古董文物时,曾菲从未说过一个“不”字,而是默默地精打细算,维持家用。
解放初期担任华东美协副主席期间,赖少其获得了跟随大师黄宾虹学习的机会。黄宾虹“师造化”的主张,以及数十次登临黄山的经历,对赖少其影响很深。上世纪80年代初,赖少其每年都要上黄山写生,曾菲总是一同前往,照顾丈夫起居饮食。
赖少其有时只带两个馒头和一壶开水就步行上山了。还有一次,因为穿了不合脚的鞋长时间走山路,他的十个脚趾甲全都磨掉了。为了给他补充体力,曾菲会在山下旅馆的服务社买好猪肉,亲手烧好红烧肉等丈夫回来。
从黄山归来后,赖少其陆续创作了近百幅作品,其中就有著名的《万松图》等佳作。曾菲又马不停蹄地帮助丈夫举办画展,从策展、联络到作品装裱,几乎都由她一力承担。1980年,赖少其从艺50年来的第一次展览在合肥开幕,在画坛引起巨大轰动。
当年底,受香港九龙狮子会举办的“中国名画家书画展览”之邀,赖少其作为代表团团长赴港,带去了《黄山之赞》、《黄山秋色》等大作,不少作品被香港名流争相抢购,单是赖少其三幅黄山画作就卖了57万。夫妇二人将卖画所得悉数捐出,一部分用作建造香港第一所眼库,一部分捐给了国际报告文学研究基金会,就连10%的画家稿酬赖少其也分文不取,为安徽文联购置了一部汽车和一台复印机。
赖晓峰说,父母对于艺术捐赠非常慷慨,生活上却一直保持着勤俭朴素的家风。“文革后,很多家庭都将领到的补发工资拿去给子女买彩电,而我们家一直还是那台黑白电视机,大部分收入都用于父亲从事艺术创作了。”
此后十余年里,赖少其与其学生形成了一个很大的黄山创作群体。加上“赖少其书画展”在安徽合肥、南京、北京、广州、泰国等地相继成功举办,艺术界开始将赖少其誉为“新黄山画派”的执旗人。
1989年5月16日,赖少其与曾菲凑巧赶在同一天庆祝生日(一个阳历生日、一个阴历生日)。赖少其寓情于怀,一气呵成画了一幅山水画《黄山烟云入梦来》赠给爱妻,以黄山青松比喻二人历经磨难、劲挺高洁的深情:
磐石之坚,连理之昌。
自作铭之,以志不忘。
4.身后守望
长相守,艺术遗产捐国家
赖少其离开人世后的十几年里,曾菲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整理、研究赖少其的艺术遗产,陆续捐赠赖少其留下的作品。
曾菲对赖少其的创作一直珍爱有加,不喜欢别人随便讨画。“曾姨虽然本身不从事绘画,但她对赖老书画的欣赏和珍视程度绝对超过任何人,称得上是赖老的‘第一知音’。”广东画院党委书记洪楚平回忆说,“有一次我来拜访赖老,准备挑选几件作品送给爱好书画的朋友,就被曾姨批评了。
她说,你自己喜欢可以拿,但不要到处送人。”在赖少其去世后,曾菲更是对其作品严格保管和看护。“父亲的作品妈妈一直看得很重,一张都不许动。”赖晓峰说。
但对于捐赠赖少其的作品,曾菲却毫不吝啬。早在1987年,赖少其就曾向广州市有关领导建议设立“羊城美术馆”,并愿意将多年作品捐出。此后十余年间,他在妻子支持下,先后3次向广州市政府捐出275幅书画精品。2000年,赖少其辞世前不久,广州市艺术博物院落成,一楼的“赖少其艺术馆”集纳了赖少其大半生的艺术精品。曾菲深知,将赖老的艺术精品留给国家,是丈夫临终前倍感欣慰的一件事。
“父亲的作品在母亲的主持下大致被分成3份,一份捐赠给广州,一份捐赠给安徽,一份留在家里。”赖晓峰说,在父亲去世后,母亲除了继续向广州市捐赠了数十件赖少其的代表作外,还促成了安徽合肥市“赖少其艺术馆”的落成,并为之捐出了300多件赖少其书画珍品和文献史料。对于艺术馆题匾,曾菲还特意叮嘱,派人去香港请饶宗颐老先生题写。
2009年10月,曾菲突发大面积脑梗,一直到临终前都失去意识。据赖晓峰回忆,母亲在脑梗入院前不久,有一天突然跟家人说:“怎么办,我忽然记不起你父亲的模样了,怎么办?”家人找来父亲的照片,母亲看着照片仍不住慨叹:“我记不起你父亲的模样了……”这成了母亲留下最后一句清楚的话。
曾菲赶在最后清醒的时间里,安排好了一切有关丈夫的后事。在脑梗昏迷前不久,有一次,她专门找来女儿和外孙女说,因为赖老不在学院任教,没有正式弟子,家里一定要有人接艺术的班,继承、研究、整理赖老的艺术遗产。家人经过商量后,让外孙女婿从广州市公安局调到了省美术馆工作,放弃了原有的公务员编制。
曾菲还让女婿于在海专门研究赖少其的艺术,担任合肥赖少其艺术馆馆长。2013年,由赖少其艺术馆策划的《传承·创新——合肥市赖少其艺术馆馆藏精品展》成功举办,入选同年“文化部全国美术馆馆藏精品展出季”名录。在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曾菲也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一木一石思华年。赖晓峰说,母亲去世后骨灰将被送往上海,与父亲一起合葬在当年新四军战友们共同的墓园里,“那里有他们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她给南方日报记者展示了二人墓葬的照片,绿树、小溪萦绕其间,墓碑上刻印着赖少其亲笔题写的“赖少其、曾菲”,侧面是赖少其的诗,纪念二人矢志不渝的世纪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