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十位文学博士纵论青年诗人陈先发诗歌
现居合肥的著名青年诗人陈先发,以其风格独具的创作风格正引起国内文学理论界的高度关注。他自2004年以来,以井喷式的爆发状态,写下了诗集《前世》以及《残简》系列等许多向现代汉语虚心致敬的好作品,具有无可比拟的实验性和先锋性。
近年来,陈先发先后当选为"1996--2006中国当代十大新锐诗人",获"十月"诗歌奖和"十月"文学奖双奖,并受邀参加了"首届中英诗歌节暨东、西方知名诗人对话会",影响日广。去年以来,国内十位活跃的诗歌评论家、文学博士撰文对陈先发诗歌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讨。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程光炜:
--陈先发的诗,在词语间有很大的阐释空间.他写乡村寂寞,写前世预感,写人间多变,均在有限的文字中散发着无限的意蕴,让人读后仿佛站在无限的世空中,从宇宙无常想到人世悲欢,想到人生的毫无着落。他的诗,是个体生命与大千世界关系的奇妙书写。
好的诗.其实往往都不是当诗来写的。而是当非诗来写的,也就是说,好的诗所要表达的意思一般都超出了诗的文体形式,超出了诗歌的局限.另外,我觉得陈先发的诗歌深处,渗透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忧郁,有一种对于敏感的人来说与周边生活格格不入的东西。
对诗人来说,或者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他与时代的关系都不是愉快的,而他又无法改变自己的这种文化处境,所以,精神世界中便自然渗透了这种以忧郁为底色的文化气质,在我看来,对于诗人来说,这种境界的蕨得其实比语言的功夫更为困难。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文艺学博士张立群:
--在平素闻听诗坛消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陈先发的与众不同,而这种不同直到我看到他的复旦诗派诗选《前世》之后,就变得越发强烈起来,但强烈之余,我却更多想以沉默不语的方式,表达我对这位并未谋面诗人的一种敬意。
陈先发逐渐为诗坛认可当然在于他叙述的与众不同,而且,这种与众不同是具有某种不确定性甚至是模糊性的。如果非要勉为其难,我愿意使用一条意义链,概述陈先发的独特。我想从"向死而生"的方式开始我的意义链。陈先发的深刻,首先就在于他以描述"死"来感捂生,这无疑是一种永恒性的话题,只不过,在文化不断世俗化的情境下,这种话题未免过于沉重。
正如在《丹青见》中,诗人可以体悟到"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糊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那样,我们的前世今生或许真是一次"蝴蝶的迷幻"(《前世》),从庄周到梁祝,陈先发将传说与生命写得荡气回肠,让人无限感慨!而借用那句"梁兄,请了"。之后,我想说"读者,请仔细看了",《最后一课》、《鱼篓令》、《黄河史》、《青蝙蝠》等,现实、历史、可以化作永恒的感受,陈先发样样俱在!
--然而,他的出手不凡,却还在于"死"之叙述的别具匠心,那些由浅至深,激切跌宕、质地纯洁的叙述,正是他可以不断抵达深邃的途径。
广东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赵金钟博士:
--陈先发更是一位耍弄语词的奇才。他的语言所散发出的智性、奇气和穿透力,常能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让人回味无穷。就我的阅读经验来看,他的语言是惟一的,不可临摹的。语词在他手中翻滚,新意在翻滚中诞生:"我若开口,便是陷阱。
"" 我使出当年杀谭嗣同的力气杀了一只鸡。这无非是场景的变幻,正如当年的刽子手杀谭嗣同时,想到的不过是在杀一只鸡。相互的解构,无穷的挪动,从具体之物的被掏空开始了。""心中有乌托邦的麻雀嘴角淌血,她被鸣叫累垮之后形成的短暂空白,常被误解为有所不鸣。
""落日是我穿过的一件旧衣服。你也穿过。难道你还指望我说出点别的什么吗?""当猫在四边形中吃罢鱼儿出来(见前述):它看见河中每一条鱼上,都笼罩着一个不可撤消的四边形"。
语词所迸发出的意义令人振奋,而这最后一句则更是让人称绝--经过这一次生死交流(吃与被吃),双方都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新变:鱼不再是原来的"鱼",而猫也再难回归原点。这是对交流、对征服与被征服、对描述与被描述的形上命题的形象阐释。
在《黑池坝笔记》中,有几个语词(意象)尤为重要,它们可谓是支撑陈先发整个抒情大厦和思想体系的逻辑支柱:柳树、猫、四边形、少女、梨花。它们以各自自足的状态帮助陈先发完成关于人、关于存在、关于有和无、关于物和理、关于瞬间和永恒、关于能指和所指、关于传统和现代等等哲学命题的思考与描述。
而这种种描述又都充满了无限玄机和留待阐释的多向度空间。陈先发的这种常能给人以顿悟的快感和思想启迪的语词构置,直观地告诉我们:诗尽管不应直呈哲学,但指向哲学则应是一条坦途。它还告诉我们,诗最忌讳的是一眼就能看透,甚至不看就能接着往下叙述。
广东茂名学院中文系向卫国博士:
--陈先发是"中国诗歌"的再出发!臧棣和伊沙都是中国现代诗歌的积极的建设者,各自代表着中国诗歌现代性的两个侧面:一个是以诗歌的主体性论证其无限性,从而解放诗歌自身;一个则以客观性的假面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诗歌的传统抒情性,维护中国诗歌唯一的伟大的历史。
但它们有一个对立面即中国的"传统诗歌",还有一个假想敌即"西方诗歌",这是它们试图超越的两个"敌人";而陈先发的诗歌应该直接叫做"中国诗歌",对立面和假想敌都已内在于它自身。
但它又不同于这个对立面,也不同于那个假想敌。我认为,这才是中国诗歌真正的"第三条道路 "!阅读陈先发晚近几年的作品,我感受到一种只有先秦诗文才有的语言的质朴典雅之美,浑厚、温润,既有中国文化的宽厚与倔强,也有古希腊艺术的静穆与辉煌,但其背后却依然透射出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之光,其诗并不像有些人说的单纯地依托于古代文化,历史感和现实感同样是强烈的。
比如他的《残简》系列,他的名篇《丹青见》、《鱼篓令》、《秋日会》、《黑池坝》、《青蝙蝠》和《黄河史》等,仿佛一些古瓷或美玉,以某种灵动却绝不轻浮、凝重却绝不滞涩、严肃却绝不会盛气凌人的独特气韵,显示出存在的庄严、生命的静穆。
这种感觉在中国现代诗歌中是绝无仅有的,以本人有限的阅读,似乎西方现代诗人也无人达到此种境界,因为这样的诗只属于具有古老文化的民族。
西方发达国家的各民族无不是从背叛希腊文化开始建立自己的民族意识的,文艺复兴表面上要复兴古希腊传统,实质上催生了各自的民族国家,民族意识(包括意、法、英、德等民族语言的兴起)必然斩断其古老的文化和艺术之根,他们无法回到古希腊;中国不同,我们虽也有背叛自己的文化的现代历史,但时间还不太长,汉语并没有废除,文化记忆还可以恢复,如果你是一个自觉者的话。
陈先发就是这样的一个自觉者。他的诗歌是源头性的; "中国诗歌"终于从他那里开始起身了。
安徽师范大学杨四平博士:
--在21世纪初诗歌知识谱系中,有一类诗歌传承中华民族诗歌传统的伟大品格及其道德力量。陈先发是这方面的代表。他说:"我们都是有源头的人","在当下,民族诗歌传统的伟大品格有两点值得我们去坚守。一是它的强大的与自然对话的能力,它的原生性,它的追求和谐的能力、追求内在气质整体性的能力,能拯救我们在工业化时代碎片的、矛盾的、玩世不恭的写作方式。
二是民族诗歌对时代现实,家国命运在高度介入后的最忠实的记述能力,有一种扎根生存状态、呈现悲悯本性的道德力量"。
他的《与清风书(外九首)》尤为出色。他把戏台搭建在魏晋和现代之上,用21世纪青年对待先贤虔诚,重新摆弄竹简、梅花、枯荷、焦墨、茶炉,为自己置身其中而又拥有这一切而感到踏踏实实的幸福,如《幸福》末节::" 是的,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如果你斩获了我的头颅,请你爱惜它:漆黑的头发一根也不要吹乱!也请你把它放置在,离青松和红日最近的地方"。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邹建军博士:
--陈先发的这组《中秋,忆无常》等6首诗,具有独到的感觉,神秘的意象,别致的格式的诗歌,是一组思想深刻,情感深厚,艺术性很高的诗歌。开始的时候,许多诗行好像都是读不大懂的;但读第二遍的时候,就感觉到有很深厚的意思;读第三遍的时候,就仿佛进入了诗作的门楼,并对其中所呈现的所有意象,所表达的所有意义都能够了然于胸了。
正是在这样反复阅读与体会的基础上,我才认为这是一组很有深度与广度的诗。首先,我认为诗人的感觉相当独到。
诗的主题是表现生存与死亡的,六首诗可以说主要是与故人的对话,有的自然是诗人自我心灵的独白。《中秋、忆无常》是以黄昏时的"草木"意象来抒写自己悲哀而孤寂的心境,以及对过去所发生的时间的反思;正是由于反思,诗人才觉得到处传来的都是"咒语",表明他时时都是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诗人的感觉是那些样的真切,就是像《非线性阅读》这样的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秩序的诗中,"小腹和夜色一道急于求欢,富于弹性"这样的诗行也是让人惊异的。
诗以感觉为起点,也以感觉为终点,这就是一组独到地表现诗人的感觉的诗。对于人的生存与死亡的感觉,诗人通过种种动物与植物意象展示得非常生动与具体,一个孤独的灵魂、一颗沉思的心灵、一个感觉敏锐的人的形象,就这样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中山大学夏可君博士:
--当我读到我喜爱的诗人陈先发的这首《中秋,忆无常》时,我明白了:一无所待的力量乃是对无常的经验,也是对"无"所求,"无"所祈祷的经验。而且诗人本人对佛教也是有着很深感悟的,也许正是对世界虚妄的经验加深了诗人诗歌的力量?中国传统文人和诗歌写作对佛教的接纳因为现代性虚无主义的渗透有了更加彻底的回应!
诗人的标题非常怪异:忆无常!是对无常的追忆还是记忆本身的无常?诗人似乎有意保持这样的模糊和关联?无常,那是一个很佛教化的词汇,当然令人想到鲁迅先生在《照花夕拾》中的《无常》中所言的无常鬼,鲁迅先生甚至说出了一个全新的词--鬼格,以相对于人格和神格,也许,汉语的咒语性因为鬼格而更加神秘了?以至于人们只能相信--"公正的裁判拾在阴间",从阴间而来的声音是咒语发生的根源?如果解除话语的神话性,这不过是我们--"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鲁迅先生已经为我们展现了这个凝望的姿态,无常也是命运的不确定- -无所指,不可把握,有命运,但是命运本身却无定--这是针对命运本身的,似乎如果有命运我们承担就好了,但是,现在连命运本身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一切让我们更加无所适从。
这是更大的悲悯,更深的叹息。
山东大学马知遥博士:
--当代诗歌充满了喧嚣,在各种流派和主张,多种创作风格的巨浪里,独树一帜而且为读者评论家一起叫好的则少而又少,陈先发属于一个。他的诗歌已经成为别人无法模仿的文体,从这个意义说他是当代诗歌写作的文体家;他的诗歌又具有典型的东方文化的色彩,是典型地将传统文化化用到当代意识中的成功典范,因此他又是新诗的实验者。
在陈先发的诗歌里,我们每每会被一些精美的熟悉的古代诗歌意象所惊醒,那些熟知的意象经过陈先发的化用竟然有了超越古典意象的意义,而且在具体的诗歌中焕发出新的奇异光彩。
他几乎将汉语诗歌的活力重新激活。我说这话的确切含义是:在古典诗歌盘踞千年的中国,在大家都在徒叹现代新诗无法达到汉唐诗歌高度的年代里,陈先发的诗歌尝试为我们找到了将僵死的"古代"在现代唤醒,将那些流逝的重新得到,那就是文人的风骨和创造性的词语创新的融合。
在他的大量诗作里,我们看到的是熟悉的汉语通过他对日常的介入和诗歌独特感受的渗透而有了别样的新意。
这在一个新诗发展百年,白话文也倡导了百年的时代里,焕发出汉语新的活力实在是困难的。而好的诗人或作家是可以通过他充满创造的文字为他的民族语言创造奇迹的。莎士比亚是一个,但丁也是一个。当代许多的诗人都在这方面做着努力,原创性和民族性都把握的比较好的,乏人,而陈先发已经具备了这样的能力。
复旦大学刀雪:
--少有读陈先发的诗给人有如此强烈的震撼!他诗歌的主题词:观照与回顾。诗的意象光鲜灼人,且具有很强的现实感,并以深厚的文化底蕴及诗意的敏锐发现、现实与历史文化水乳交融而发人深省。《丹青见》似一秋色山水图,表现了随秋水的涨势树木之间自然的秩序,由心之幻景窥视神性秩序,并对对沉默的世界高于尘嚣的世界、死高于生的意义的揭示,对死亡的礼赞,更多是对死者的祭奠.富有乐感由低走高的韵味。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引林:
--10多年来,我一直是陈先发诗歌的读者,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以"少年天才式"的写作方式名噪一时,那一阶段的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被许多年轻写作者压在枕头底下。中间有六、七年时间,不少人以为他专心致志地"归隐"了,今年年初在网络上读到他大量新诗时才长嘘一口,原来这个早年的天才少年真正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他的换胎脱骨!
他重新露面的势头令人吃惊,今年刚推出诗集《前世》之后,再度引发关注。记得去年秋天,读他复出的第一首诗《丹青见》,内心的震动真是无以言说,读到最后一句"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时,我惊得从椅上站了起来,诗的余响多日不能平息。(据《新安晚报》等有关内容整理)
附:陈先发简介
陈先发,男,1967年10月生于安徽省桐城县(现桐城市)孔镇,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目前供职于新华通讯社安徽分社。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4年)、《前世》(2004年)、长篇小说《拉魂腔》(2005年)等著述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