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是一个怎样的人 贺友直:我是个画连环画的工匠 成为匠人并不丢脸
以下为贺友直先生于2015年所做的演讲“怎样画连环画”节选,由他本人讲述的60年创作之路。
我是谈我自己画连环画的经验,所以现在先要和几位小朋友讲,搞创作是自己的事情。其实创作是不由理论指导的。我在中央美院待了七年,才明白连环画不像别的专业一样有基础课,连环画纯粹是创作,创作是不能教的,并且创作你也不必相信理论家的理论。
我不主张创作听理论家的说三道四,理论家说很多道理,理论有理论的价值,但有的理论家是“瞎三话四”,理论家是跟在实践家的屁股后,你画出点什么来,他跟你总结一下,理论理论,你当他真的了,其实他也只是跟在实践家的屁股后。
我画了连环画《白光》,有一幅画讲一个人没有考取,就跑到自己家院子里一棵树下低声哭泣,我用低声已经是不恰当了,一个人到非常悲伤的时候连哭都没有声音。我的构图是画当中有一棵树。有个研究理论的老师,他写了一本抽象构图,把我的这幅画放了进去,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说这个构图如何如何,其实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我在中央美院待了七年,后来明白成立一个连环画系都多余,更何况要去讲连环画的理论。连环画其实是没有理论的。
文革刚结束的时候,《红楼梦》第一册就印300万册,我在出版社的时候,一本连环画一版最起码10万册。那时候的连环画稿费现在说起来是什么感觉呢,我那时候一张连环画稿费也就是锦江饭店的一桌酒,四大菜,四热炒,四冷盆,还有虾仁锅巴。现在出版社签合同,你同意也要签不同意也要签,多少钱一张?20块。
现在的大环境不好。作为一个画家,你要能守得住自己的阵线,确实是需要定力的。就好像北京一个流水作业大画家,一张画上千万,如果说画画的人以此为目的,那他怎么能静的下来心。
我只有小学毕业。你不要把我当成是庞然大物。1981年,我刚借调到中央美院去,系里想掂掂我的份量,让我举行讲座。中央美院的楼里我一看,黑压压满满的人,连窗台上都坐着人。下面有一些人,他们是第一届研究生毕业的,陈丹青、汤沐黎等等,双卡录音机。我有一个毛病,人越多越疯,人来疯。那天讲完以后,系里觉得效果不错,过了几天又讲了一次,人还是满满的。
系里觉得这老头不错嘛,本来就是借调到寒假结束就回去,后来系里又留我,说要聘我两年,我就留了下来。
西方有位名家说过一句话“目标是没有的,关键是每一步”。我开始画连环画的时候,就想到到中央美院当professor么?Nosense!其实我根本没有想什么目标,关键是我每一步走好了。对我们连环画情况了解的应该知道,我贺友直不是快手,画一本是一本的。
我觉得认真对待碰到的机遇,是一个人成功最基本的守则,千万别轻视,别让它飞走。
这是一个人成功的最基本素质。这是我活到93岁得到的经验。
我们画画的人毕生追究的是什么?两样东西,一个是“发现”一个是“区别”。不是money。你有发现有区别之后,money自然会来。一开始就只求money,方向错误。你看社会上很多画家画画,真正来自于生活的、出自于自己内心的不多。
现在很多人当下时兴画什么就画什么,哪一种画风能卖钱那就跟风画那一种,也有人会学我贺友直,我觉得那是没有出息。贺友直的画只有十几块一张而不是几千块一张,学我也没有用。石涛有一句话“搜尽奇峰打草稿”。陆俨少觉得此言不高,“搜尽奇峰打草稿”不就是画速写嘛,不单把形画出来,要把山的精神从你心里提炼出来,这提炼不仅仅是搜尽奇峰的事情了,应该好好的高于这个。
说到画山水,我不会画山水,尽量避开,我对外公布,我只会画连环画。我就是画连环画的,我对中国画不想沾一点边,中国画没有一点修养那就不要画,让我画中国画对着白纸一张,人笨脱了,画什么?没有一点修养,要题诗字都写不好。现在又冒出来新文人画,画之前首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属于文人,不是文人应该退避三舍。
现在,提出文化要成为经济支柱,靠文化赚钱,我听了以后觉得可怕,教育产业化把教育搞坏了,文化也有产业司,可怕。要靠文化赚钱了。文化是根据需要来的,张乐平画三毛流浪记是在特定的时代特定的环境中产生的。一定的文艺样式一定的内容它必须有一定的客观环境。
画连环画,既然称为连环画,那么新的旧的应该是同样的内容,只是程度不同,样式不同。这两天法国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连环画节,张乐平的三毛在那,也有我的几幅画,最近在那里展出。连环画翻译成英文——picture story,picture是图片,story是故事。连环画必须有故事。
去年王安忆把我请到复旦,我和王安忆说我是画连环画的,你把我弄到复旦这样的高等学府,我只不过进了中央美院,中央美院不是复旦、北大,复旦是高等学府啊。王安忆带的研究生,我猜想那她是教小说咯。鲁迅曾经回答过一个读者问:“小说怎么写?”鲁迅怎么回答我不记得了,大意是小说不能教的,对于我来说,画故事也是不能教的。
下面20几个学生,我对他们说:“你们文学写小说是语言故事,我们画连环画是用画来讲故事,构成故事的是情节。
一部《红楼梦》是那么多的情节把它堆贮成一部巨作,有那么多人喜欢看并且看不厌,关键在什么地方,因为许多情节是由无数细节来丰富的,光有情节没有细节那就是干巴巴的。只有细节没有情节那也是无所依附,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
那么我来讲我画连环画和别人有区别的地方。就是我通过实践研究懂得画连环画的要义在哪里。你要懂得用画连环画的窍门。无论你从事什么工作,如果你是有心的,必定能找出你工作的最主要问题。我在实践中发现用画画故事。不仅仅是这个故事这个人当时当地的矛盾、动作、表情等,毕竟还有更巧妙更深刻的东西在里面。我就想到画连环画必须懂得一个问题,那就是“艺术的加法”。
谈到这个问题,我要吹吹我自己,我最成功的例子,就是李双双的一句话,家是不会开除你的。那怎么画呢,家,不会开除你的怎么画?李双双手一招,请进门,用上海话来说“特推板(差劲)!”我在想家要一层层往里想,用什么东西来代表家呢?走到马路上去看,有的人皮带上绑着钥匙圈,配一大串钥匙,说明他家有几道门,说明他家多富裕,钥匙配的难看,西装倒是笔挺,实在不太好看。
如果你光有串钥匙还是不够,还要配上动作,那怎么办呢,我借助一个小孩,双双抱住小孩,把钥匙勾在女儿的小手指上,递给爸爸。我自己认为是最成功的例子。
我有一本连环画《朝阳沟》,是根据豫剧改编的,其中有一幅画,一家人家有个新媳妇要进门,当然人人都欢天喜地,但老爸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还在地里干活,我要表现每个人的高兴到什么程度,人过分的悲或过分的喜都是会失态的,这个劳碌命我表现他高兴的失态,背着锄头就进屋了,农民对于生产工具是非常爱惜的,收工回来,随手放哪儿都有习惯,背了一把锄头进屋,就是失态。
又比如说,正在谈恋爱的男青年,和女朋友一起出去,拿伞的肯定是你,要是小姑娘拿伞帮你挡雨,那就到“份”上了,还没到手的时候一定要献忠心,那伞一定是你拿,或者出去背一个包一定是你背,超市去买东西,买了一大堆东西,这个包必定是你拿。《朝阳沟》里的一男一女,小姑娘农村待了没几天,觉得农村的苦头吃不消,男的要表示安慰,把两把锄头背在肩上,这种东西就是借用,你在城市里看得到的,你在城市里也一样。
生活当中的事你都要放在心里,哪一天你正好可以用了,人的脑子是仓库,积累了大量的生活素材,等要用的时候只需要用电脑搜索一下,所以我希望现在在连环画中心画连环画的小朋友,要懂得积累生活,要懂得利用生活当中的部件,拼凑成你要的内容。画山水画,画山鸟根本用不上。
(《物质第一性,精神第X性》)
现在高科技都代替了手工劳作,这到底好不好?我举一个例子。2000年5月,法国angouleme图像学院把我请到他们学院去做讲座,于是我就问他们:“为什么要到中国来找我这样的一个人。”他说:“我们学校里的学生都拿电脑画画了,不会用手画,觉得可怕,所以到中国找一个用手画画的画家,来教那些小青年。
”那说明我是手工劳工者,而不是脑力劳动者,法国人不要说他们浪漫,其实他们也很认真,准备了毛笔和宣纸,甚至到巴黎买了《芥子园画谱》,让我教这些法国小朋友,并且说明法国人很自由,上课太理论的话他们站起来就走了。
最近我看《文汇报》,有个上师大的小青年画了一本绘本,绘本有故事但没有文字。没有文字的故事,全世界的人都能看懂,因此他的绘本很流行。对图文连环画来说,现在已经是到了开发新领域的时候了。连环画的样式落后了?我不敢说。勿抱住连环画上图下文的老形式,一定要有新的改变,要想出新的形式,开辟出新的路,我意识到绘本未来是条全新的路。
连环画要有新的样式、新的开本、新思路。还要进行一些调查研究,看看各个年龄段的读者喜欢什么。文艺作品种种门类离不开社会。我们已经不是五十年代了,现在读者可以不听你的,不是像以前新华书店门口站满了人,工厂的工会干部买起连环画来都是几百本的买,现在这个东西观众完全可以不看不理你,所以要看我们的读者究竟喜欢什么,根据年龄层次喜欢的不同来改进我们的创作。
此外,我们画画的人,有时候会发现,当你形成风格的时候,同时也开始定型了。要成形很不易,一转眼定型。我画画有时会自己打自己:讨厌!构图也定型。要懂得追求连环画的主题、基调,用不同的手法画你的修养、认识,不仅画你的精力、技术。
你看我们中国绘画用毛笔,外国绘画用钢笔,这是两回事,我看徐悲鸿画素描,因为他是中国人,懂中国画,和马蒂斯的素描是不同的,他的素描是有生命的,这一点外国人不如中国人,所以,中国人说中国画的特点是笔墨情趣,但我持另外一个观点,我觉得中国画的特点是“程式”。中国艺术的特点,比如说诗讲格律,戏曲讲调色,中国的戏剧的特点讲程式。
(贺友直自画像-《 我是没有文化 我的画有文化》)
最后一点,现在的大师多如狗毛,但我觉得大师是两百年后、三百年后,让后人来评谁是大师。你现在不忙自称大师。我们现在真的称得上美术家的有几个人,要称“家”是不容易的。我公开说我是个画连环画的工匠,成为一个匠人并不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