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曾哭秦庭 【老戏与流派】李和曾《哭秦庭》
李和曾得高庆奎亲传高派艺术, 也是李和曾生平中的一段艺术因缘。李和曾幼年肄业于前中华戏曲学校, 以天赋歌喉, 与师兄弟关德咸、王和霖、张和铮、赵金年、林金培等, 先后学须生于张连福、蔡荣贵、鲍吉样、陈少武。
综计当年的戏校老生, 初露头角的是关德咸, 后来居上者是王和霖, 异军突起者是李和曾。若论资历, 关德咸颇似富连成的雷喜福, 王和霖很象马连良, 李和曾则近似谭富英。王和霖嗓音倒仓后. 始终未能畅复如初。
李和曾似乎没有经过倒仓的阶段, 不知不觉地就过来了, 所以他的嗓子始终保持着高亢清亮的音质音色。19 3 4 年, 王和霖排演焦菊隐改编的《汾河湾》,由李和曾扮演薛丁山, 就是因为他还有童子音, 配演这个娃娃生的角色, 能为全剧生辉。
当然, 这时的李和曾, 在其它剧中, 已能单独地主演正角, 但有时还是集体地扮演龙套、旗牌、上下手等杂流角色。如此锻炼实习, 文武两功, 渐趋成熟,而年经月纬, 他的嗓音也由童子音转向苍劲发展。
1 9 3 6 年后, 举凡唱工繁重的老生戏如《探母回令》、《辕门斩子》等, 都由他独撑大厦。这时, 焦菊隐已辞去校长职务, 赴法考察戏剧, 金仲荪接任校长。金公的菩萨慧眼( 金为人慈祥, 有金菩萨之称), 垂青于三个人才, 一个是旦角李玉茹, 一个是武生王金璐,一个就是李和曾。
我曾向他建议, 李和曾具有这样特好的歌喉, 不能囿于学有心得的谭派余派, 应当改攻高派, 保证他轩轩霞举, 一鸣惊人。
实习主任沈三玉也附和我的意见, 并提出高庆奎先生因嗓喑谢绝舞台,“买金遇见卖金人” , 正好聘请来校。金公的杨柳枝露, 是普润众生的, 何况他早已垂青和曾。从谏如流,即席拍板, 亲顾高庐而礼聘之。
高庆奎看到戏校诸生的蓬勃朝气, 逗引他那开阔的性格, 精神焕发, 兴奋异常。他主动在校食宿, 上课下课, 任凭学生问艺,不辞绛帐之劳。金公为他单辟一室, 并主动提出重点培养李和曾的意图, 高却以正直的性格, 也要借金公甘露, 普润众生, 所以戏校的老生学员, 从高学习高派剧目的, 实繁其徒。
在这些骕骦騄駬 , 振鬣驰鸣的列中, 高先生以正义而为伯乐, 经过几番验证, 终认为李和曾当膺龙头。
更发现和曾的性格, 与己近似,不仅可嗣高派之艺, 也能契孚高派之行。于是师徒之间, 严而又谐, 慈而又厉, 不仅正式上课时精心指拨,下课斟艺, 也乐此不疲, 时常谈至午夜。旧时代拜师学戏, 最难得的不是在固定的授艺时间, 拍板教唱,示范做表, 而是能够常侍师侧, 在话旧忆往兴高彩烈之际, 讲出了老师的独得之秘。
这倒不是为师者故意藏私, 秘而不传, 主要是旧时代的传艺方式, 只重骨架, 不析腠理, 为师者也没有总结经验提高到理论上的习惯。
许多微妙之处, 常常在老师畅叙家常时, 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李和曾能够获得这样难得的学艺际遇, 正是他继承高派, 异军突起, 享令誉于童年, 昭盛名于今日的艺术因缘。
李和曾《杨家将》
高庆奎第一出传授李和曾的就是高派代表作《逍遥津》。老师初揭占毕, 学生乍试锋芒。对于全剧之唱, 不只“父子们在宫院“一”一段字斟句酌, 研几极精; 其它唱、念, 微至一“散”一“摇” , 一謦一欬也都是狮子搏兔般地全力教授。
做、表、身段,尤为重视。当时饰曹操者为赵德任, 饰穆顺者为赵金年。我看过高先生在会议室串排全剧, 一人独任。他穿着宽袖马褂, 手拿戒方, 抬腿亮相, 干净利落地招招示范。广告刊出, 戏校拥有的大量观众, 早已倾倒和曾嗓音之高亢爽亮, 今见庆奎亲传, 演其佳作, 仿佛也偿了夙愿, 先睹为快, 三演三满。
奔走相告, 都说和曾步上康庄大道, 异军突起, 指日飞黄。接着,又传授了高派新剧《哭秦庭》, 那繁重的唱工, 洗练的扑跌, 激情的表演, 更震撼了整个剧坛。
当时李洪春先生也在戏校授艺, 高先生演此剧时的伍子胥就是洪春先生扮演的, 轻车熟路, 即传授于他的得意弟子王金璐。整个戏的演出, 再现了当年庆兴社的盛况。
有些不常看戏校演出的观众, 渴望高派已久, 今得和曾重拓兰亭真迹, 也争前恐后, 乘兴而来, 尽兴而返。只此两剧蝉联演出, “高庆奎”的桂冠, 已无形地荣于和曾之身, 有声有色地腾喧于观众之口。
此后,又陆续排演了《七星灯》、《浔阳楼》、《窃符救赵》、《赠绨袍》、《马陵道》、《豫让桥》、《吴越春秋》、《苏秦张仪》等, 从而带动了传统剧目“三斩一碰” , 观众也都刮目相待, 鉴定为高派真传。
实则“三斩一碰” , 和曾早已学过, 高先生又在课余盘桓的时间, 为他修润加工, 加工的重点是把高先生当年研讨刘派的心得, 不厌其烦地传授于和曾, 如“以腔偷气”、“以字缓气”的暗气口, “提气”、“勒气”的蓄气法, “楼上楼”的驭力法, “疙瘩腔”的不用颤音, 屏弃“擞儿”的转折法, 详解之后, 又一一地低声示范, 使和曾心领神会。
和曾悟力很强, 有时举一反三, 旁及他剧, 他多次唱过的《捉放曹》、《文昭关》、《探母回令》等, 也逐字逐句地请高先生为他加工。
可以说, 高庆奎对于李和曾是倾囊相赠, 李和曾是囊括而收。这种际遇, 是高先生的其他弟子白家麟、虞仲衡等梦寐以求而未能实现的。如此看来, 李和曾绍高派鹤吹九霄之琼音, 确是得天独厚了。
李和曾《逍遥津》
1 9 4 0 年, 和曾卒业于戏校之时, 正是戏校解散之日。由于当时的行帮制度, 和曾既不能独自组班, 搭班亦非易易, 最关键的是他的嗓子好, 调门高, 寄人篱下, 就得随着主演的音值而降调门, 很难施展他那高派的特长。
1 9 4 2 年, 我重整宋德珠的颖光社剧团,为酬庆奎兄与我的知遇之谊, 更为和曾焕发高派尽推毂之力, 老生一席, 约和曾参加。首日演于吉祥戏院,德珠大轴演《金山寺》, 压轴即列高派名剧《魏蜀吴》,由和曾演《逍遥津》的汉献帝, 王金璐演《单刀会》的关羽, 中间由齐和昌演《战合肥》的张辽。
从此,颖光社每有演出, 都派和曾演高派剧目。是年夏, 戏校校友举办消夏大会于长安戏院, 我又派和曾演了两个不曾演过的角色, 一出是《刺巴杰》的骆宏勋, 由王金璐反串胡理, 白玉薇演巴九奶奶; 一出是宋德珠与李玉茹分饰狄云鸾与郎霞玉的《得意缘》, 由和曾反串老旦演狄母。
这是我根据高派的戏路以示和曾之多能。
次年, 德珠应约赴上海更新舞台演出, 我很想借此机会, 使和曾露露高派大戏, 哪知事与愿违, 后台角色不齐, 又没有“抱总讲”说高派戏的里手, 只得演“三斩一碰”等传统戏, 虽然观众也以高派许之,毕竟剧目一般, 不能大显身手, 为高派光。
李和曾、景荣庆《除三害》
李和曾的性格, 也是刚强开朗的, 他感到在颖光社中没有用武之地, 估计自己的嗓音条件和拥有大量的高派剧目, 大可以自将一军, 重振高派, 他提出脱离颖光社的要求, 我同意他的雄心壮志, 鼓励他开拓自己的艺术之路。
从此, 他独闯江湖, 或自己挑班,或与人合作, 遍演于天津及其它大小城市。他的艺术个性, 得到许多富有革命思想的进步人士的欢迎。同时也深受革命形势的影响, 思想上的飞跃, 使他向往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辗转地参加了解放区的剧团,光荣地入了党。
1950年, 京津解放, 我随李少春的新中国实验剧团旅津演出, 正好李和曾领导的剧团也在津公演, 我看到他与吴素英、于光等同志演出的新京剧《红娘子》, 他饰李岩,艺术上的突飞猛进, 不仅表现在那富有激情的表演, 而是他对于剧本主题思想的严肃升华, 使我惊而又喜, 喜而又羡。
我们有时在一起开会, 从他的发言中, 感觉到他这一阶段的成就, 已然是一个京剧改革的先驱者。
他对我还是很尊敬, 但是我却由衷地说: “从前在戏校时, 我是你的先生, 现在你的思想和从思想上升华出来的艺术,应当是我的先生了。”我默默地想, 和曾这一阶段的际遇, 正是他一生转折点的艺术因缘, 较之乃师各个阶段的艺术因缘, 不可同日而语。恰如他那鹤唳九霄的嗓音一样, 他的艺术思想境界,也直薄九霄而鹤唳于上了。
和曾的剧团入京之后, 首先参加了中国戏曲研究院的实验剧团, 李少春的剧团也接踵参加,从此我们一起搞戏改工作。和曾先排演了《三打祝家庄》,饰演宋江。后来又和袁世海合排《除三害》( 即当年高庆奎与郝寿臣常演的《应天球》) 此剧原是王九龄一脉孤传之作, 谭、汪、孙后三鼎甲不曾演或不常演过, 我已记忆模糊, 只知道高庆奎此剧曾学于吴联奎, 郝寿臣曾学于唐永常, “路海”一场,王叡的〔二黄慢板〕有许多不同于谭、汪、孙、刘的唱腔。
高庆奎在戏校授艺时, 并未正式传与和曾。他仍根据王九龄的唱腔,加以调整, 如“第一害那南山出了猛虎”的“虎”字,“长桥下又出了恶怪蛟精”的“精”字, “他姓周名处字子隐”的“隐”字, 都是从字的本音, 不加“呐哦”、“呀哦”的装饰音直拔而上。
他为了表现激情,略加变化, 迭述三害, 用螺旋式上升的唱法, 愈唱情愈激, 愈唱嗓愈亮, 衬以袁世海独得郝派亲传的做、表, 直如当年的高郝合作。
当时李少春、袁世海合演的《野猪林》, 已有杨( 小楼) 郝再现之称, 而这出《除三害》的演出、又有高郝重生之感。加以剧本经过整理( 如王叡之改为时吉, 删去了许多传奇式的情节), 更是洗练。其他演员, 争相学习, 直至今天,历演不衰。
《除三害》后, 他俩又合排了高派名剧《赠绨袍》, 彩排之日, 曾请郝先生在场指导, 并亲自为世海勾脸。这两出高派戏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但是再接再厉的心情, 却被过度严格审查剧本的制度所控制, 以致《哭秦庭》、《马陵道》等, 演演停停,李和曾的高派剧目, 只有“三斩一碰”和《逍遥津》了。
李和曾《闯王旗》
李和曾既具有正直刚强的性格, 思想又极进步,他以开阔的胸怀, 转向新编的历史剧中, 锐意创新,遂其焕发高派之志。从1958 年起,他先后参加了《卧薪尝胆》、《智斩鲁斋郎》、《赤壁之战》、《摘星楼》、《生死牌》、《凤凰二乔》、《朱仙镇》( 即改编的《八大锤断臂说书》)、《孙安动本》、《彝陵之战》以及现代戏《白云红旗》、《千万不要忘记》、《抗洪峰》等剧的演出。
这些戏中, 绝大部分是由他担任王角, 全面地发挥了高派艺术。
《生死牌》里主持正义的黄伯贤, 不畏强暴, 决心放走被屈含冤的弱女王玉环, 在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 以“怕听更鼓声, 更鼓分外清, 更怕对孤灯, 灯火照心明”叫起{二黄散板}“见女儿想起了王玉环, 她也是黄花女一样的淑娴一一” , 然后接〔反二黄三眼〕“愁绪纷纷理还乱, 往事历历在目前一一”再接唱〔二黄原板〕“朝内外布满了严嵩羽党, 严嵩羽党一一贪什么爵禄做的什么官, 倒不如抛弃乌纱帽, 带定了合家大小、王玉环, 冲破樊笼远走天边一一对天发下宏誓愿, 天塌地陷有我承担”洋洋洒洒数十句, 都是用高派的唱法,深刻地揭不了黄伯贤内心的矛盾及矛盾统一后的激情。
《摘星楼》的黄飞虎, 出场后的〔西皮原板〕“九野不闻歌击让,万民有泪哭庙堂”平静之中洋溢出“两眉深锁庙堂忧”的内涵激情。
及至听到妻子贾氏辱于封王, 被逼坠楼, 妹妹黄妃揭破妲己的阴谋, 被封王抛入蚕盆的噩耗, 一句〔导板〕, 唱得石破天惊,那高亢激越的嗓音, 真如当年乃师的九霄鹤唳。
以下的众将劝叛, 格于祖训而不敢痛下决心, 用〔碰板〕、〔原板)、〔散板〕交插着唱, 把复杂的激情, 用千姿百态的音乐形象表达出来。就是在《赤壁之战》中扮演的张昭戏虽不多,而与黄盖( 裘盛戎饰) 的对唱〔快板〕,也是在抒发激情的同时,展现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的意象。
李和曾凛遵乃师发展京剧艺术的方法, 从不画止于已有的成绩, 他在高派的基础上, 又加开拓, 广采博收,从谏如流。在《风凰二乔》中饰演的乔玄, 就有选择地吸取了马派的唱法; 在《朱仙镇》中,又采取了导演邹功甫同志的建议, 创造出〔二黄快板〕。
在《千万不要忘记》中, 也吸收些许言派唱法。其间,他又拜周信芳为师, 研讨现实主义的表演,再次揭起“南麒北高”两大京剧革新家的旗帜直至拨乱反正之后,他与赵燕侠、袁世海合作演出了《闯王旗》,更看出他的高派艺术已然达到炉火纯青的造诣。
所以他再演《逍遥津》、《哭秦庭》、《七星灯》等高派戏, 使观众在回忆高庆奎音容的同时, 顿觉李和曾的艺术价值,正如京剧剧坛上高高陈列的连城之璧, 唯恐他年事渐高,中断了鹤唳九霄的琼绝之音, 哪知李和曾开阔爽朗的胸怀, 正步乃师以正义为伯乐的情操,不负观众之望, 选定了高派艺术的优秀接班人辛宝达,鹤唳九霄,传诸三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