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家张光宇:被滑落的旗帜
4月以来,艺术界的大展不断,而首推张光宇的艺术回顾展最为难得;展品涉猎漫画、水彩、壁画、插图、邮票、家具、照片等十余种,多数作品也是首次露面,实属不易的是此次展览为已故漫画家、作家黄苗子老先生的临终“所托”。
牵肠挂肚“二十年”
据展览主办方百雅轩总裁李大均介绍,黄苗子生前念念不忘的是张光宇的推广,他曾在病房中对李大钧(微博)说“我们国家文艺界的许多问题,尤其文艺方向上的问题,和重不重视张光宇有很大的关系。要是有一个文艺界的诺贝尔奖,用张光宇命名,就会好很多。”于是,当黄苗子在2011年获得“中华艺文终身成就奖”所颁发的一百万元奖金时,当场决定全部捐给人民美术出版社,用于张光宇艺术的出版和推广。
其实,关于宣传张光宇的倡议早在1992年就已发起。那年的《装饰》杂志曾专辟张光宇艺术纪念专刊,而且定居美国的艺术家丁绍光也特意回国,为老师出资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设立“张光宇奖学金”。当时都还健在的著名作家夏衍、画家叶浅予以及漫画家廖冰兄、丁聪等老一辈艺术家纷纷号召给张光宇及其艺术一个公正、全面、客观的评价。
叶浅予撰文说:“我最早认识的漫画家是张光宇。他一直是我心目中最有威望的艺术家兼大哥。30年代,对上海同仁画报支持最力、功勋最大的人就是张光宇。张光宇是属于全社会的,应该让社会给予他应有的评价。”
曾受过张光宇提携的著名国画家、壁画家、美术教育家张仃也认为:“张光宇作品的影响力决不小于齐白石、黄宾虹,他在漫画、装饰画、艺术设计上是一面旗帜……但他的艺术还没有被社会充分认识,没有得到弘扬,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
二十年已过,张光宇仍然处在中国艺术的边缘地位,备受张光宇影响的第三代艺术家也早已对其感到陌生;作为上世纪艺术界的“带头大哥”、“时代旗帜”,张光宇的历史仍然有待追寻。
上海摩登与张光宇
张光宇的历史篇章始于上世纪20年代的旧上海。那时的上海城虽然在政治上是一个被殖民的通商口岸,但在经济上已俨然是一个国际大都会——世界第五大城市,号称东方巴黎。矛盾在小说《子夜》的开篇章里,曾对当时旧上海的汽车、摩天大楼、霓虹灯广告牌、女郎等现代场景有过大篇幅的描述。
这个充满现代魅力的世界吸引来了一批又一批文学家和艺术家,并迅速成为中国文化艺术的中心。当时去法国学习的画家刘海粟、林风眠、庞薰琹业已归国,并在上海美专介绍印象派、野兽派、立体主义的作品,中国现代主义的第一个社团决澜社也已成立,勉勉强强开过四次展览会;但是他们的“现代艺术”只是停留在美专的教室、冷落的展览会以及艺术家的“亭子”中,并没有介入到现代都市生活中。
然而当时的社会需求是新建国际饭店的大堂需要装饰壁画,英美烟草公司的月份牌以及成套的香烟画片需要插画,出版物需要画封面……
于是,在这一时期涌现出了一批“大美术家”,他们不是躲在象牙塔里搞纯艺术,而是积极介入到社会生活中。在这场“新文化运动”中,美术家的角色身份发生了转变,有的成为了革命者、作家、电影导演、出版商、经理、科学家,正是他们促成了文化的交融。张光宇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出生于江苏无锡中医家庭的张光宇,在1914年来到上海,跟随当时上海美专的副校长张聿光学习舞台布景,后来在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广、英美烟草公司任广告绘图员;从20年代起开始为《上海漫画》、《时代漫画》、《十日谈》、《独立漫画》、《万象》、《漫画界》《泼克》等许多杂志创作漫画。相对于其他艺术家,张光宇最重要的价值是他社会身份的前卫性,他以组织者、出版商、设计师的多重身份引导了上海现代艺术的进程。
1927年,张光宇与叶浅予、鲁少飞等成立了最早的漫画团体,并与漫画会成员倾囊出资筹办了“中国美术刊行社”,自画自编《上海漫画》周刊。张光宇为《上海漫画》创刊号画了报头,叶浅予的长篇连环漫画《王先生》首次和读者见面,画刊连续出了三年,发行一百一十期,影响了一大批漫画家。据黄永玉回忆,他从小就抱着《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不放,而且他父亲送给他的儿童节礼物就是张光宇、张正宇兄弟合著的《漫画小事典》。
九一八事变以后,张光宇又创办了《时代漫画》、《时代画报》和《独立漫画》,这些刊物支撑了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造成了旧时代中国漫画界的全盛,后来活跃于漫画界的第二、三代画家都在这个时期开始创作。
除了漫画,张光宇还为烟草公司设计烟标、火花;做过服装设计、海报设计、装帧设计、家具设计、舞台美术设计;建国后,张光宇主持了中央工艺美院的装饰艺术系,并创办了《装饰》杂志。
借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袁运甫话来说:“张光宇先生是一位“大美术”事业家,他不喜欢把自己封以专一性的头衔,因此最大限度地展现了自身的社会潜能与价值,他在艺术上的影响遍及纯艺术、装饰艺术、实用艺术、表演艺术等广泛的领域。”
漫画时代的“大哥”
有一位评论家说:“新文学最高的成就不是诗,也不是小说,而是杂文和小品文;那么,与新文学同一时期的绘画,成就最高的不是油画、国画,而是那些短平快的漫画。”而张光宇的漫画无疑是这个漫画时代的标志。
张光宇的漫画一路追击时政,揭露腐败,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影响。在那一时期,他创作的《登场人物》、《开源节流图》、《西游漫记》、《儒林外史》等一列作品脍炙人口,辛辣讽刺了当时的混乱时局,他曾三次举办漫画展,轰动一时,但也因此遭到了国民党当局的威胁迫害,曾携家逃亡香港、桂林、贵阳等地。
其中,尤以1945年在陪读重庆创作《西游漫记》最为知名,艺术家借用神话故事,来反映抗战结束前后通货膨胀、民不聊生的悲惨生活。这60幅彩色连环画先后在重庆、成都、香港展出,引起巨大轰动,作品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可谓妇孺皆知。
张光宇作为漫画时代的旗帜,除了自身艺术的魅力之外,他也是一大批漫画家的伯乐与老师,如叶浅予、张仃、华君武、丁聪、袁运甫、丁绍光、韩美林(微博)等等。叶浅予在闯荡上海滩时,开始尝试创作漫画。后来他向《三日漫画》投稿,一幅《两毛钱饱眼福》的作品被张光宇看中发表,从此一发不可收。
叶浅予回忆那段生活时说,“尽管我是一个才满18岁的青年,但和张光宇这些知名人士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上海滩的头面人物。”此后,叶浅予一直以“老大哥”称呼张光宇。
19岁的张仃也是靠画谋生,但屡被一些漫画刊物退稿。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张光宇画的《十日谈》,决定将作品寄给当时任时代图书公司经理的张光宇。得力于张光宇的提携,张仃在中国漫画界一炮打响,其结果,正如叶浅予形容的那样:“张仃这个名字在30年代初露头角时,漫画刊物的编者们好像发掘到一座金矿,舍得用较大篇幅发表他的作品。”
滑落的旗帜
正是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代漫画家的引路人在建国后开始殒落。境遇如同他晚年创作的动画作品《大闹天宫》一样,动画片频频摘得世界各国际电影节的桂冠,而且他所创造的孙悟空形象,如同米老师、唐老鸭一样,成为中国的一个文化符号,却鲜有人知道《大闹天宫》的形象设计正是张光宇。
其实,自新中国成立起,张光宇的就开始被边缘化,这源于意识形态对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抗战爆发后,张光宇去了香港、重庆,而与张光宇有着“提携”之情的张仃去了延安;正是这一人生的分道,对于日后两人的命运产生微妙的影响。
张仃因投奔革命圣地,获得了党组织的信任,日后成为新中国的首席形象设计师,接管了国立北平艺专,后来历任中央工艺美院的第一副院长、院长。而张光宇则与许多来自“国统区”的老一辈艺术家一样,成为新中国改造的对象。
因设计新中国国徽而获得巨大声誉的张仃后来曾回忆说:“我作为设计者,提供艺术意见者为张光宇、周令钊,助理绘图者为曹肇基。张光宇参与提出了一些设计意见,他不同意梁思成先生以‘璧’为基本形象,坚持以天安门为基本形象的构思,而且得到了周恩来的支持”。
尽管张光宇衷心拥护中国共产党,表现进步,但是不善于言辞他,在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中时常感到苦闷。1965年5月,张光宇因高血压而离开人世。二十多年后,与张光宇有着相同政治遭遇的林风眠、黄宾虹、徐悲鸿等人的绘画艺术被重新载入中国美术史,并获得了开宗立派的地位,而张光宇作为开创装饰艺术的一代宗师却无人问津。
张仃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的原因,他认为:“中国现代美术史有一大漏洞,主要篇幅叙述正统艺术与艺术家,如中国画、油画,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刘海粟,而大批杂志画家不在它的视野中。张光宇以及30年代一批漫画家的作品深入千家万户,其社会影响之大,较之中国画、油画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或许是黄苗子所说的“文艺问题”,也是法国后现代大师福柯所说的“历史即话语”。但无论张光宇本人的历史如何沉浮,他的艺术已深深扎根于中国这片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