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漫大師的第一步:《丁丁在蘇聯》(Tintin au pays des Soviets)
受到種族歧視控訴風波影響,美國小布朗出版社(Little, Brown Books for Young Readers)日前決定放棄出版比利時漫畫《丁丁歷險記》中的《丁丁在剛果》(Tintin au Congo)。
與前者相比,同屬艾爾吉(Hergé, 1907-1983)早年作品的《丁丁在蘇聯》(Tintin au pays des soviets)命運就大不相同。
青澀舊作成珍品
《丁丁在蘇聯》先在比利時《二十世紀報》兒童版(le Petit Vingtième)上連載了四個月左右,1930年報社將這些黑白畫稿結集成書出版,印製了五千本左右。
後來比利時漫畫出版社開斯特曼(Casterman)接手出版艾氏作品,卻把這本首部作品擺在一邊,不知道是否因為艾氏對這本青澀的作品不甚滿意,詳情不得而知,不過他曾翻修過不少舊作,就是沒有重畫蘇聯這一本。丁丁歷險記系列名氣水漲船高,於是在1969年四十週年慶時,以「艾爾吉工作室」(les Studios Hergé)的名義出版了五百本編號珍藏版。
喜愛丁丁的漫迷越來越多,稀少的《丁丁在蘇聯》成了人人想收藏的珍品。市面上開始出現了大量的劣質盜版品魚目混珠,想藉此發一筆橫財。把盜版商一一告上法庭實在費力,開斯特曼出版社乾脆出版了《艾爾吉檔案》(Les Archives d’Hergé),收錄丁丁在蘇聯、剛果與美國行三本作品與舊作《托托歷險記》(Totor, CP des Hannetons),盜版風潮才逐漸平息。
不過《丁丁歷險記》的週邊利益實在誘人,不久又興起另一波盜版風,這次盜版商想以較好的印刷品質來矇騙過去。開斯特曼只好再版《丁丁在蘇聯》,保留當年黑白原稿風貌,1981年冬就賣出了十萬冊。即使現在丁丁與米魯開始說起中文,《丁丁在蘇聯》還是無緣與華文讀者正式見面,曾有熱情的丁丁迷們自力救濟,將此書輾轉譯成中文在網路上流傳。
歷史讀物?反共宣傳?
《丁丁在蘇聯》還尚未在中國境內發行,或許因為顧慮到反共的故事內容。台灣這邊應該沒有類似的顧慮,如果是冷戰年代的台灣,相信時人一定會更加大力吹捧這種「反共抗俄」絕佳材料吧。
不過,回頭想想,為什麼1929年時,艾爾吉把新故事的主角丁丁安排到蘇聯去呢?
在丁丁系列之前,艾爾吉已在《比利時男童軍》雜誌(le Boy-scout Belge)上連載過《托托歷險記》,描寫童軍小組長托托的冒險故事,對從小就待過童子軍的艾爾吉來說,這樣的題材相當好入手。
他也曾與《二十世紀報》同仁合作過一個三兄妹搞笑漫畫(Flup, Nénesse, Poussette et Cochonnet),不過他對故事不怎麼滿意,必須想出另一個更有意思的新故事來連載。托托系列持續了四年(1926-1930),後來記者出身的丁丁取而代之,成為漫畫家筆下的經典人物。
在艾氏筆下,托托去了美國,那麼就讓特派員丁丁到蘇聯去,為《二十世紀報》的小讀者們揭開這個共產國度的神秘面紗吧。也有人認為,這是報社主管瓦勒神父(l’abbé Norbert Wallez)的意思,艾爾吉也曾說,《二十世紀報》是份天主教報紙,在當時,信天主教就等於反共,也難怪報社傾向把漫畫背景設定在蘇聯。
不過當年的艾爾吉沒有現在的日本漫畫家好命,背後有編輯團隊支持,可以請到各行各業的達人來當智庫,當年的情勢也不太方便去實地考察,漫畫家自己大概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消化相關資料,據說他以《揭開莫斯科面紗》(Moscou sans voiles)一書為本,畫出了《丁丁在蘇聯》。
《揭開莫斯科面紗》作者杜耶(Joseph Douillet)曾在蘇聯東南部的Rostov-sur-le-Don當了九年的比國使館領事,九年的在地經驗應該不假,也難怪漫畫家會把其中一些情節原封不動地拿來改編。
杜耶曾在書中描寫蘇聯的選舉,負責人提出三份候選名單,其中一份是共黨候選人。負責同志宣布:「反對共黨候選人名單的請舉手!」他與同黨同時舉槍對準人群,當然沒有人敢冒著生命危險舉手。於是主事者宣布全體無異議通過共黨候選人名單,其他兩份也不用投票了。
杜耶雖然在蘇聯待了九年,也不能忽略他本身的立場。艾爾吉研究者貝涅‧彼得(Benoît Peeters)指出,杜耶在書中立場鮮明,對蘇聯體制十分反感。除了前述的選舉,杜耶也提到他對蘇聯高中的看法,他覺得怎麼可以允許男女學生同校上課,簡直「敗德」之至。
我們很難由此斷定杜耶的著作究竟真實度有多高,只能對他的見證持保留態度。把《丁丁在蘇聯》直接當成歷史見證也過於天真,對當時蘇聯歷史有興趣的人, 直接閱讀相關書籍還比較可能得到更多可靠的資訊。
儘管《丁丁在蘇聯》不少內容取材於杜耶的著作,故事開頭也一本正經地宣稱以下圖像均來自記者丁丁,報社鄭重保證圖像的「真實性」,還曾刊出蘇聯KGB秘密警察頭子的「來函」,威脅報社停止一切相關報導,要不然就是死路一條。看來《二十世紀報》兒童部門玩得非常過癮,把當時反蘇聯的時代氛圍當成一種遊戲,善惡兩面倒的簡化手法可以讓小讀者看得開開心心,但如果真的想藉此了解當年蘇聯情況,漫畫就只是個粗淺的起點。
搞笑諜報動作片
話說二十世紀報派記者丁丁到蘇聯採訪,一路上遭受KGB秘密警察追殺,丁丁屢次化險為夷,果然是個殺不死的小英雄。除了上述以暴力挾持的選舉外,他還看到許多蘇聯不為人知的「真相」。英國共黨人士訪問蘇聯,對他們高生產力的工廠讚賞不已,可是記者丁丁發現那只是個假象,工廠只是個大型看板,機器噪音也是有人躲在後頭刻意製造出來的,小狗米魯還開玩笑說這該不會是個蘇聯爵士樂團。
丁丁還在莫斯科街頭看到共產黨官員如何對待街頭流浪小孩。如果小孩說自己是共產黨,就發給他麵包吃;如果對方老實說自己並非共黨,只有排頭可吃。
丁丁後來神通廣大地加入了蘇聯紅軍(連米魯也一起帶去),實地考察他們掠奪富農糧食的行動。他因此發現共黨囤積食糧的秘密基地,他們寧可讓人民挨餓,也要出口糧食,好製造生產豐盛的假象。
漫畫中雖然交代了時代背景,可是看起來像是一部搞笑諜報動作片,一點周星馳加上點成龍再加上一把小刀就搞定一切的《百戰天龍》(MacGyver),也可以加上一點好萊塢喜劇演員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 1895-1966)的表演神韻。
於是丁丁可以在炸彈爆破火車時死裡逃生,頂多就是衣衫破爛。柏林警察還正經八百地問他,究竟把同車兩百多位乘客搞到哪裡去了。畫面上的確只有丁丁與米魯,其他乘客都不知道在哪裡,不知道是作者忘了畫,還是懶得畫,看起來像是艾爾吉拿來自嘲兼搞笑的冷笑話。
而前面提到的工廠造假一事,感覺上也又是一樁政治諷刺笑話。當紅軍想要槍斃丁丁與米魯,丁丁早就把所有槍支的火藥掉包,自然又逃過一劫,丁丁一點也不丁丁,簡直太神奇啦。
所以蘇聯在此只是丁丁大顯神通的薄弱佈景,共產黨與秘密警察都像搞笑片中的糊塗壞蛋,其他角色都沒什麼腦袋,只有丁丁有。於是我們看到這位比利時小記者上天下海,從長程火車換到汽車,可以潛水逃獄(坐牢還附贈潛水衣,蘇聯看來很體恤囚犯),也可以駕駛飛機。
飛機壞了,丁丁只要一把小刀就可以把樹幹變成螺旋槳;車子解體,丁丁也可以馬上拼湊出一台新車繼續旅程,這種人才各國特種部隊都想要爭取,馬不停蹄的冒險與考驗也帶給讀者十足的歡樂效果。
然而,此書也不能完全當成一昧醜化或打擊蘇聯的宣傳品來看,關於迫害異己與飢荒的部分,史達林治下的確有過數不清的冤案與亡魂。書中提到外國共黨人士到蘇聯參觀受騙,描寫手法雖然有點粗糙,也不見得只是個笑點。1932年烏克蘭大飢荒期間,曾有法國官員受邀到當地視察,居然完全沒有察覺異樣。
這也讓人想起法國有些知識份子曾支持蘇聯政權,後來逐步發現蘇聯極權政治下的黑暗面,有人失望,也有人繼續相挺,後來蘇聯軍隊輾碎布拉格之春,令支持者夢碎。
作家紀德(André Gide, 1869-1951)曾寫下《我從蘇聯回來》(Retour de l’URSS),描寫一個知識份子理想幻滅的心路歷程。
這也讓我想起另一位當代漫畫家得立勒(Guy Delisle)的作品《平壤》(Pyongyang, 2003)。至今仍堅守共產極權政體的北韓政府儼然政治活化石,多少可以揣摩幾分當年蘇聯鐵腕統治時期的氣氛。他們嚴密監控入境的外國訪客,盡力維護國家門面,可是外人少能聞問的基本人權與人民溫飽問題,卻是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大師也有第一步
《丁丁在蘇聯》不能全然看成歷史讀物來看,但對熟悉丁丁歷險記的讀者來說,倒是可以由此觀察一位漫畫創作者的奮鬥歷程。
艾爾吉自言從小就是個不怎麼乖的小孩,如果想讓他靜下來,給他紙筆就解決了。他從小就愛在課本上塗鴉亂畫,曾經被老師抓到,老師看了覺得孺子不可教也。還好小艾爾吉沒有把老師的話聽進去,繼續畫畫。後來父母想送他去藝術學院進修,結果艾爾吉寧可在家自學,就這樣一路摸索過來。
在二十世紀報工作期間,他在駐墨西哥特派員寄回來的報紙上發現了當時的美國漫畫,如《傻貓》(Krazy Kat)、《吉格老爹》(Bringing up Father)、《卡家一族》(Katzenjammer kids)等作品,對這位未來的歐漫大師啟發不少。
當艾爾吉還在連載童軍小組長托托的故事時,文字放在圖片底下,彷彿圖片輔助說明。到了《丁丁在蘇聯》,他加入表示人物言語或想法的對話「泡泡」(bulle) ,希望能讓讀者理解這些話出自人物口中。
1930年丁丁開始在法國連載時,編輯擔心讀者不了解,刻意在圖旁邊加上說明,後來艾爾吉發現連忙阻止,才保存了作品的完整性。不過有時艾氏可能也擔心讀者看不懂,比如說壞人想下藥陷害丁丁,明明畫面上人物動作與神情已表現得再清楚不過,小狗米魯也察覺有異,漫畫家還是不厭其煩地加上對話泡泡顯示壞蛋的想法,現在看起來顯得有點多餘。
當時艾爾吉每個禮拜必須交出兩頁稿子,一連畫了一百三十多頁,與後來制式化的六十二頁版本相比,算是內容較長的版本。艾氏坦承,早年丁丁歷險記在報上連載時,他口袋裡其實沒有什麼事先寫好的腳本,常常見招拆招,有時截稿日期就要到了,還在想該如何把丁丁從上期的困境中救出來。
他本來可能還想畫下去,後來中途喊停。他採用的方式也非常神奇,丁丁原本已從蘇聯駕機飛到德國,後來還是打算回蘇聯完成任務,結果一個不留神,座車撞上鐵路柵欄,他也鬼使神差地掉入一台往布魯塞爾的火車內,只好乖乖回到比利時,等候下一個任務。
《丁丁在蘇聯》在報上連載完畢,這也是艾爾吉初試啼聲之作,不知道讀者反應如何呢?報社請來一位演員扮演丁丁,穿著俄國服飾,煞有其事地宣告丁丁即將回到布魯塞爾北站。艾爾吉本來預先做好心理準備,或許根本沒有人把這個演出當成一回事,沒想到還真的有小讀者群聚在車站迎接丁丁,讓漫畫家見識到筆下人物有多受歡迎。他們後來在第二集《丁丁在剛果》結束後,也請人扮演丁丁,再度演出光榮返鄉記。
1989年柏林圍牆倒下,蘇聯解體,共黨從一黨獨大的神位走了下來,跟其他黨派平起平坐。在中國,共產主義現在看來也像是《丁丁在蘇聯》中工廠一景,意識形態只是個大型看板。也有像北韓這樣的死硬派,真實生活中國家機器監控之嚴密,相較之下,《丁丁在蘇聯》只是個輕巧好讀的娛樂版本。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誰還怕全民閱讀《丁丁在蘇聯》呢?
與其想從這本書看到當時的蘇聯,我們其實更可以看到一位創作者如何起步與成長。艾爾吉當年才二十二歲,已經雄心勃勃地讓筆下人物在一百多頁中縱橫歐洲,即使造型生澀,也逐漸懂得掌握敘事節奏與畫面動感。也難怪他能在後來二十幾集故事中讓丁丁與米魯縱橫全球,甚至飛上月球去。與其說丁丁是個記者,他還比較像是冒險家,帶著讀者進入各式祕境。
等我們長大,我們了解丁丁與艾爾吉也非完人,但這不影響我們閱讀丁丁歷險記的樂趣。大師也有青澀的摸索時期,大師與經典也不代表能夠盲目相信。我們可以輕鬆地笑看丁丁,也可以進一步揣摩文本背後可能隱藏的意涵,以漫畫為起點,更深入地思考其他相關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