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茄中国百科全书 中国百科全书(新坑 慎入)
中国百科全书 作者:夏笳 零 博尔赫斯在一篇论述十九世纪英国学者约翰·威尔金斯的文章中,提到一部来自遥远中国的百科全书,该书中关于动物的分类是这样写的:a) 属皇帝所有、b) 气味芬芳的、c) 驯服的、d) 乳猪、e) 美人鱼、f) 传说中的、g) 自由走动的狗、h) 包括在此分类中的、i) 疯子般烦躁不安的、j) 数不清的、k) 用精细骆驼毛画出来的、l) 其他、m) 刚刚打破水罐的、n) 远看像苍蝇的。
我放下手中的电纸书,心中充满困惑与不安的情绪。
黑漆漆字迹像一大群虫子,又像道路纵横的迷宫,把我的视线纠缠在其中。
——为什么? *困惑不安? ——嗯。
*因为太荒谬了嘛。
——哪里荒谬? *你不觉得荒谬吗? ——我想你说给我听。
不知为什么,路西总喜欢在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与我纠缠不休。
有时候我觉得那或许是某种试探,有时候又觉得,或许不过是它生性喜欢抬杠罢了。
*首先,我自己就是中国人,却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部百科全书…… ——首先,你在很多年之前就丧失中国国籍了,更不要说“中国”这个政体也早已不复存在;其次,“中国”是一个在时间与空间具有广延性的概念,用你自己常挂在嘴边的话:“历史悠久,土地辽阔”,就算你是中国人,也无权做出一个有关中国的全称判断;再次,这篇文章中所说的“中国”,和你自己刚才提到的“中国”,其所指很可能并不一致。
你这个句子里充满各种语言逻辑错误。
*……好吧,我们不要再纠缠“中国”的问题,至少你得承认,这种动物分类法本身就是荒谬的。
——请具体说明。 *这还需要如何具体?哪怕是三岁小孩也能一眼看出来。
——就当我不如三岁小孩吧,请具体说说,我想听。
*好吧,让我仔细想想看……就比如说吧,“用精细骆驼毛画出来的”、“美人鱼”和“传说中的”这三条,都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动物,更不要提“美人鱼”原本就属于“传说中的”。
——有趣,还有呢? *又比如,“包括在此分类中的”和“其他”这两条,使用了与分类法自身有关的语言,罗素早已说明,类似“包含全部集合在内的集合”这样的句子,为什么在语言逻辑上是错误的。
——那么,如果把这五条摒除出去,剩下的部分是否就合情合理了呢? *还是不对,至少“属皇帝所有的”,是一种有关所属关系的描述,而不是关于性质和状态的描述。
——去掉之后呢? *“气味芬芳的”,“驯服的”,“疯子般烦躁不安的”,“数不清的”,“刚刚打破水罐的”,“远看像苍蝇的”,这几条倒是对于性质和状态的描述,虽然乱七八糟一点逻辑都没有。
如果存在“气味芬芳的”这个分类,那起码应该有另一类叫做“气味不芬芳的”吧。
——再去掉之后呢? *那就只剩了……“乳猪”,和“自由走动的狗”……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附近其他乘客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我就是无法压抑住笑声。眼前仿佛出现一片空荡荡的荒原,乳猪和自由走动的狗站在那里,带着尴尬的神色面面相觑。 ——为什么? *为什么好笑? ——嗯。
*这种事没法解释,可怜的路西。
你抓不住笑点是你的损失! 一 我即将前往的目的地泰凯尔,是索邦联盟的文化与教育中心。
泰凯尔是一颗很小的行星,一层薄薄的大气,刚刚够维持一个稳定的生物圈。
飞船降落的过程中,我看到了泰凯尔最令人啧啧称奇的壮丽景观——亿万本书漂浮在同步轨道上,形成一条闪闪发亮的星环,在阳光中静静蜿蜒流淌,恍如气象万千的河流。
索邦联盟有着极为深厚悠久的共享知识的传统,这也是它能够一直繁荣壮大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泰凯尔则向来有着“星际图书馆”的美名。
来自各个星系的航船将记录着不同文明智慧的物质载体运送至此,通过阅书者们昼夜不停的辛勤工作,将书中的内容进行信息化处理,转移到泰凯尔行星内部巨大的存储内核中。当这些工作完成后,会请学者们举行一个简短而庄重的仪式,然后通过太空电梯把书运送到同步轨道上的空间站,将它们放飞在黑寂寂的星空之间。
虽说太空电梯比起火箭推进的运送方式要节约能源,但整个工程依然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与物力。
尽管如此,很少有反对的声音公开质疑这件工作的意义,也很少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把处理过的书就地销毁?”原则上说,泰凯尔的信息存储系统异常稳固可靠,完全能够满足联邦中每一个成员查询和检阅的需要,至于那些数量庞大的物质形态的图书,就像风烛残的老人一样,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然而,有谁忍心亲手烧毁一本有着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的书本呢? 幸而有一位学者提出,可以请广袤的天空代为接管这笔价值无可估量的财富。
于是便有了书之海。每一本书上都被喷洒了一层薄薄的高分子涂剂,用以抵御阳光与辐射,阻止水分蒸发。只要星系依旧存在,这些书就可以一直这样不慌不忙地围绕行星旋转,而泰凯尔的太阳,根据学者们的预测,还有至少上百亿年的健康寿命。
飞船静悄悄地与空间站完成对接。我带着简单的行李,跟随其他乘客一起来到空间站最上层的圆拱形观景舱舱。
抬头仰望,书之海正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中缓缓沉浮,像五光十色的宝石。当然这并非真实,而是全息投影设备播放出的栩栩如生的幻影,但它所复制的实物,却是真真切切距离我只有咫尺之遥。就在那些影像上面,在金属与管道层层铺设的穹顶上面,书的天堂正兀自盘旋,流淌,把它们微小而永恒的光芒抛撒在空间站冰冷的外壳上。
我沿着观景舱中央的螺旋状扶梯拾级而上,走到尽头时,距离那些书只有咫尺之遥,仿佛抬起手便可触及。
各种材质,各种形状,各种千奇百怪的书写与刻印方式,各种优美生动的笔触。我突然间感到喘不上气,只好紧紧抓住栏杆扶手,心中充满真正的敬畏之情。
在那如恒河沙数一般的书页与文字之中,仿佛有一种超然于宇宙之外的声音,但它却始终保持缄默,拒绝开口向我吐露只言片语。 “美吗?”身后,突然有人用中文问我。
我回头,看见一个地球白人男性站在那里,大约四五十岁,穿着格子衬衫和厚条绒的西装外套,相貌普通,只有一双碧蓝的眸子非常清澈。
“请问您是……?”我也用中文问。
——他就是你跑大老远来见的人。 *别多话,路西!
“抱歉。”对方改用流利的英文回答,“中文我刚刚开始学,或许要再过几天才能跟你对话,眼下请暂且允许我使用自己最熟悉的这种地球语言吧。
我是费尔迪南,正是我发信邀请您来此。” 我心中略感吃惊,其一是没有料到,索邦联盟语言与文化交流学会的会长会亲自到空间站来迎接我,其二是惊异于他会是这样一幅模样。
此前我们仅仅通过邮件联络,连立体影像也不曾交换过,但我已听说费尔迪南是格雷琴人,据说这一支神秘的种族不仅可以任意改变身体形状,更拥有无可比拟的语言天赋,这或许与他们特殊的网状神经结构有关。
大概他是为了方便与我交流,才特意化身为地球男性的样子出现。
——格雷琴也早就不存在了,现在他和你一样是联盟中的流散民。 我决定不再理会路西的打岔,改用英语回答:“很荣幸见到您,费尔迪南先生。
请原谅我的失礼,没有想到您会到这里来。” 费尔迪南点了点头,抬头望向头顶上方悠悠飘过的书本。
“喜欢吗?”他问。
“这里?” “这一切。
” “非常……不,仅仅说是喜欢并不够。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泰凯尔的书之海,但从未想过,真正亲眼看到的感觉会是这样的……” “难以言喻?” “是的。
”我轻声喃喃道。“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与你感觉一样。
”费尔迪南点一点头。“所以一有机会,我还是愿意亲眼上来看一看。” 我们肩并肩站在那里,又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
这样近的距离,连那些闪闪发光的字迹都依稀可见。 “可曾看到来自地球的书吗?”费尔迪南问我。
我仔细睁大双眼搜寻。整个地球上的书加起来,或许也占不到这片书之海的万分之一。
这就好像要在一望无际的苜蓿田里找到一朵代表幸运的四叶三叶草,需要上帝一样的眼力。 陌生的形状,陌生的文字,陌生的书…… ——在那里。
“啊,那里有一本。
”费尔迪南居然先我一步伸出手去指点。“在那儿,一块刻有甲骨文字的龟壳。这可真是太幸运了,不是吗?” 我说不出话。
小而薄的龟壳像一枚鸿毛,从头顶上方轻飘飘地滑过,暗黄的表面朴实无华,几乎快要隐没在黑漆漆的天幕中。 “这一定是个吉兆。
你相信吗?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相信,如果一位来访者能够在茫茫书海中找到来自故乡的书,就必然会有好事发生。我想您的来访一定可以帮助我们度过眼下的难关。
” 二 泰凯尔的行星表面水量稀少,土地贫瘠,从高处望去,到处是长着蓝紫色灌木丛的荒原与戈壁。
只有在中低纬度地区,才散布着一串串河谷与盆地,像摇篮一般孕育着一座座城市。然而语言与文化交流学会的总部却并不在这些丰饶湿润的谷地中,而偏偏坐落在几座高山之间一座荒僻的小镇里。这里的空气对我来说过于稀薄寒冷,下车之前不得不换上高能纤维做成的保暖衣,衣袋里装着袖珍可折叠式氧气面罩,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种地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冻成冰,掉在地上吧。
”我哆哆嗦嗦地咬紧牙关,试图开玩笑。费尔迪南笑一笑,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所以如果不是非说不可的话,就不必说了。
” 下车之后走不了几步,就来到一栋式样古老的红砖建筑前,外观看上去宏伟高大,进去后却发觉,所有的房间与走廊都既阴暗又狭小。
费尔迪南领我进入其中一个房间,很快便有一位身穿白袍的青年走进来,在粗糙的红砖地上铺了一张毯子,摆上几盘食物和一只热气腾腾的水壶。
费尔迪南伸手往地上指了指,说道:“你大概多少听说过,我们泰凯尔人,是整个联盟中最无视一切官僚体制与礼仪规范的群体。在这里不需要跟任何人客气,也不要指望任何人跟你客气,有想法直接说出口是最好的交流方式。
现在晚餐已经备好,就请坐下与我一起享用吧。或许你会觉得有点简陋,不过我们平常吃的也就是这些。” 我学他的样子盘腿坐在毯子上,直接用手抓起食物来品尝。
费尔迪南果然没有与我客气,盘子里总共只有两种主食,一种像植物的块茎,另一种则像海绵一样松软有弹性,除此外还有一盘富含糖分的甜点。水壶里的饮料像是用某种植物的种子和藤叶熬出来的,上面飘着一层油脂,味道浓郁扑鼻。
为了御寒,我一口气喝了许多热饮,结果填饱了胃,反而吃不下其他食物。 一起用餐的除了我和费尔迪南之外,还有那位身穿白袍的青年。
此人身材高大,皮肤暗红,一张石雕般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整个晚餐的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只是以惊人的速度默默咀嚼吞咽。 “我经常听梅耶提起地球上的饮食。
”费尔迪南突然开口说道,“长久以来,你们的食物与文化观念都结合在一起,几乎到了互为血肉的地步。
至少在我所读过的文字记载中,有极大比重的内容,都与‘吃’这个主题有关。而你所属于的民族,更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代表。” ——“你的民族”?是说中国吗,可你早就不是中国人了。
“费尔迪南先生,我的祖先和同胞们确实在食物的烹调和摄取方式上投入过许多心血和智慧。
如果您对此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推荐一些书或者影视资料给您。” “谢谢,我已在梅耶的推荐下看过其中的一些。
从进化的角度来说,一个自然资源丰富的地区能够发展出复杂精细的饮食,这件事并不奇怪。但令我有些好奇的是,在你们离开地球多年,物质水平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仍有绝大部分民族依旧保留着原先的饮食习惯,甚至会把它们像宗教仪式一样传承给下一代,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件事我也不明白。
出发前那天晚上,你浪费了三个小时却做失败了的那玩意儿叫什么?“饺子”? “费尔迪南先生。
”我思忖了一下该如何回答。“或许您已经知道,我们地球人类最主要的思维器官是大脑。但在几千年前,我的祖先曾经认为,心、肺、肝脏、肠胃,这些器官都具有思考与感受的能力。我们的饮食与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服饰,我们的建筑,我们的音乐与艺术一样,都是丰富而细腻的形式系统,是各个民族发展与传承文化的重要方式。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些过度丰富的形式都是对资源的浪费,应该去其糟粕,只保留其中最凝练的意义。
就好像也有人提出,可以用技术手段取代身体其他器官的功能,只留下人的大脑一样。然而,只剩下大脑的“人”,跟原先所说的“人”,究竟还是不是同一个概念呢?这是一个讨论至今都没有结果的问题。但至少现在,我个人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一个人的五脏六腑,身体发肤,必须结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就好像一种语言中最重要的不仅仅是某个字或者词,而是将它们组合起来的语言系统。你永远无法凝练一首诗,一幅画儿,一首乐曲,把它们变成光秃秃的主题。
你也无法凝练一道菜,一杯茶,最后仅仅剩下“吃饱喝好”四个字。对我们来说,吃东西并不仅仅是大脑的需要,或者胃的需要,或者哪块肌肉哪个细胞的需要,而是心灵的需要。” “但‘心灵’这个概念,在你们的语言中所指也非常模糊。
” “当然,正如我所说,重要的不仅仅是‘心灵’这个词,还有‘情’、‘意’、‘志’、‘性’、‘神’、‘魂’、‘味’……”我一字一字,用中文说出这些词。
“还有我们运用这些字词的方式,我们阐释它们的方式,我们按照这些阐释去看待世界的方式。
” “这样说下去,岂不永远讨论不出一个答案了吗?”费尔迪南微笑起来。
“我们问问题,难道仅仅是为了得到答案吗?”我也微笑着回答。 ——你又在诡辩。
“这句话,似乎梅耶也曾对我说过。
”费尔迪南点点头。“谢谢你的回答。希望在你离开之前,我能有幸品尝你亲手制作的食物,并听你讲述其中的意义。” ——哈,这可是他自找的!
“我也希望自己有这个荣幸。”我还是不由自主客套了一句。 ——————————————下面还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