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巫宁坤 黄晓丹:读巫宁坤《一滴泪》

2017-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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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可我怎能就此以为阳光会一直闪耀下去--读巫宁坤<一滴泪>文/黄晓丹从网上下了巫宁坤的<一滴泪>看.看着看着,胸口就像堵着什么东西,透不过气来.可是我无法向人诉说

可我怎能就此以为阳光会一直闪耀下去

——读巫宁坤《一滴泪》

文/黄晓丹

从网上下了巫宁坤的《一滴泪》看。看着看着,胸口就像堵着什么东西,透不过气来。可是我无法向人诉说我的悲伤,当时我想,人与人的隔绝,最悲苦的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周围的人,你无可诉说,远方的人,无由诉说。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一点点的泪水涌在眼眶里。

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恍惚,我一直没有明白他们叙述的世界和我所在的世界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我心里悲痛,悲痛而恐惧,但是我总像在看一个过去的故事。我明确的只是,过去不能就这么沉没掉了,它必须能够以非地下的形式流传,必须被谈论,被羞愧,被尊重。

以前我看《寻找家园》和《夹边沟记事》都是这样的感觉。但是今天看《一滴泪》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叙述的一切都是我们今天心结的所在。那么多的个体,每个人被剥夺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甚至不被记忆。

我们又如何能在这样的历史上免除自己被剥夺的恐惧,我们又如何在未被剥夺的日子里无愧地享受自己的幸福。于是,我们现在所享有的幸福安宁,既是不配的,又是随时可以被抽去的。

我还有一种恐惧。巫宁坤能够说,他要配得上自己的苦难。但是我疑心命运并非只让一代人负起巨石,而我们的巨石也许已经在了,只是我们看不到,我们回避了。我的焦虑依然如昨:我们如何背负自己的历史。

巫宁坤写到,在去安徽师大领取右派平反的证明时,有一个年近半百的教师,早已发配回乡务农多年了。他在自己的改正文书上签完字,走出行政楼,就一头撞在墙壁上,血流了一脸一手。他哭喊到:他们无缘无故毁了我的一生,现在却指望我对他们的假仁假义感激涕零,我的血沾满他们的手,沾满他们虚伪的门面。我才不要这些骗人的改正决定破纸哩,但是我得为家里人洗清被株连的罪名。

我忽然明白沈老师他们为曾经的“学生右派”们做的事情。他们要求真正的平反,补发工资,出版回忆录三项要求,这是他们的青春祭。他们的青春已然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仅仅出于一个专制政府的政治游戏。今天下午的团契上,在讲《士师记》力士参孙的一章,我真是不明白,上帝怎么会让一个他挑选出来的人杀害那么多的人,但是晚上我想,我们这个国家的痛苦也许超过圣经上所记载的。

二十二年,如果从我今天开始,就是一个人一生能够有所追求,有所作为的所有时间。

幸存下来的人,已经是垂暮之年了,似乎应该什么都不要去追究了。可是,如果他们不能在有生之年为他们莫名其妙的青春讨一个说法,他们如何能够给自己一个交代,如何能够平静地死去呢?除非,他们能够有一个确信——我们能接着做下去。

我不知道什么人可以这样对待他造成的苦难。我不明白,非奴隶的人怎么能够这样一次次地被玩弄,一次次被殴打、剥夺、最后还给你一点点本来应该属于你的东西,便强迫你感恩戴德。副统帅倒下去了,女皇也倒下去了,可是这样一个一点宫闱阴谋阳谋便能够让千万人陪葬的世界,几个人的倒下能算什么?我们能住得起的一间屋子,开得起的一辆车子,又能算什么?我们的幸福难道就真的会比巫宁坤他们多一些吗?

看《一滴泪》 的时候,我想,我们都是历史脚掌下的一群蚂蚁。不必担忧,也不须欢喜。因为被碾为尘土和隙中留生都是偶然的事情。我注意到巫宁坤在叙写的时候,对他的第一次受难有那么紧张的笔触,他那么想搞明白自己厄运与作为之间的关系。

但是到后面,没有了,当他被剥夺一空,他开始“玩世不恭”,因为这世道本来是荒谬透顶的,根本无法解释。我们如今小心地避开生活的暗礁,但是我们不知道,如果暗礁是能够避开的,那样的生活还远远不是坏的。恐怕我们的时代,有着超越最低幻想的凶险。

在《一滴泪》中,我见到两种恶。当局者的恶,巫宁坤没有说,我也不明白。知识者的恶,是出于恐惧;民众的恶,是出于残暴。我想这是为什么在他的叙述中有那么多可爱的农民、战士、劳改释放犯,却鲜有可爱的知识者的缘故。

残暴不是所有人都有的品质,但是恐惧是。知识者,通常也是有产者,他们更敏感于抽象的压力,更不能接受对生活的剥夺,也更相信自己的智力,却因此更好地被恐惧利用。如果他们以为自己的命运能够区别于别人的命运,那么他们就能够以理性来驱动和放大来自恐惧的恶。

在灾难结束之后,他们也能够痛哭流涕,想不通自己洁白无暇的内心如何曾与残暴为伍。可那只是因为恐惧退场罢了,他们便以为恶原本不是属于他们的。而那些为恶的民众呢?他们在这场杀戮里的恶并不比他们在其他事件,在一个太平时代民主社会的恶更特殊。

那些恶行,终将让他们以生命或村人的耻笑或后半生的落魄为报。可是放大和纵容了这些恶的力量,本该由知识者认领的,此刻却飘散在风里,等着下一场阴霾来凝结成型。

这场知识者的浩劫里,多少人一番番地腾起落下,也在一番番地喟叹追忆,却不能知道,这场吹散整个生命的飓风,原来来自于自己书房的一扇夏凉。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如果肇事者已经作古,而后来人又住在钢精不摧的宫殿里,我们是不是就遭遇了无物之阵?在所有叙述者的回忆录里都是由时间结束了他们的厄运,是不是转机就自然孕育在时间里?我想不是,海啸的间隙里都有暂时的平静,那只是在积聚更大的动能。我不相信由尸骨铸成的地基,和恐惧凝成的和风。

我想,读这本书的收获是,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我的命运都无法区别于别人的命运——不管是过去人的灾难还是今天远方的泪水。这样的一本书,有助于我们了解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我想,如果我们真的想要过上一本书、一杯茶,一个家庭的平静生活,就先要结算那些未曾结算的恶;如果我们真的想有不被荒置的青春,就只能先去寻回那些已经失落的青春。

这不是因为我们同情巫宁坤或者其他的受难者,他们已经受难完毕,走近天国,而将他们的苦难留作我们上升或下坠的绳索。

我觉得命运曾给我暗示。这让我觉得幸福。这一定是上天的眷顾。在南开,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学校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从来没有为它出过两个总理以及际会过多少大师而骄傲。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我的命运中的一个暗示,这里是穆旦和巫宁坤的受难地。我希望,我不要辜负这个暗示。

日子依然是阳光明媚的,只是我想,巫宁坤和穆旦如我这般年纪,在西南联大和美国的时候,他们见到的阳光也是如此。可我怎能就此以为阳光会一直闪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