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吴国盛 通识经典 | 吴国盛:北大精神与北大文化
下面来说一说北大的文化。眼下到处都是文化——服装文化、西瓜文化、厕所文化……北大文化基本上是校园文化。北大有很多有趣的东西,这和刚才那么沉重的东西形成对比。精神总是很沉重的,因为它要说“不”。庸庸碌碌的人不喜欢你和他谈精神,这意味着你藐视他,他感受到了攻击和威胁。
当权人也不希望你说不,他希望你顺着他。在许多地方讲精神很难,甚至是危险的,相比之下在北大讲精神就比较安全了,因为北大是以讲精神著称的。北大的校园文化讲也讲不出什么名堂,到了四年之后你们要离别的时候就都清楚了。
我只能讲讲自己的回忆。我刚入学的时候觉得很奇怪:学生没有自己固定的座位,老师经常见不到,食堂很多,图书馆可以随便进……什么都觉得新鲜。特别新鲜的是,大学里展现一种多样化的可能性,不是一个单一的模式。
北大最令人兴奋的是讲座,这几年“北大讲座”这几个字已经被社会炒作得不像话,到处都是,不过大家还是喜欢亲身体会北大的讲座。那时的北大学生真是不留情面,讲得不好台下的同学立刻走光。当时我们科学哲学社组织了一个讲座,是个老教授,题目是论科学理性。
老先生是一个有名的科学哲学家,讲的科学理性非常专业非常深奥。但是广东话口音很重,于是听讲座的同学十分钟走了一半。北大同学根本不管讲座的人是谁。当时的大饭厅(现在的大讲堂)里面可以吃饭,也可以演讲。
同学们经常是一边端着饭盆吃饭一边听演讲。79年正是思想解放运动的初期,当时思想极为活跃,第一次搞竞选是80年,那时我还没有选举权呢,但也跟着大家一起去听各种竞选演说。
我记得当时有个技术物理系的同学,讲“毛泽东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觉得太新鲜了。还有我清楚地记得在俄文楼前的草坪上有个女生正在跟她的同伴讲“国际歌和东方红是矛盾的”,国际歌里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东方红却唱“你是人民的大救星”。
当时有个流行的歌叫《希望的田野》,我们有一位演讲者批评说,《希望的田野》纯粹是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那一套东西,不符合市场经济的要求。那时候我慢慢进入北大的生活,渐渐觉得其中妙不可言。
当然也有历次的学生运动,无论怎么评价,长远地看,都表明了一个民族的活力。青年人是民族青春的形象,天下大事,匹夫有责。在整个80年代这个浪漫主义时期,学生开始参与国家大事,回头看,这里面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是年轻人是允许犯错误的,一个人如果从来没犯过错误就说明他从来没有年轻过。
在80年代的时候,就是那些讲座使我们觉得世界上还有那么一群人,有那么一点追求,虽然在新的时期形势有了改变,讲座的内容和形式都不太一样了,但是青春的追求是十分重要的,缺少这个东西北大的校园文化就不可能活跃。
校园诗人说,校园里有白发苍苍的先生,长发飘飘的女生,是未名湖畔的亮丽景观。我自己有体会,是关于白发先生的体会。我们念书的时候燕南园是贯通的,每次去图书馆都必定经过那里。同学们经常指指点点说哪里哪里是谁的房子。
我知道南边第一间是侯仁之先生的房子,老院士依然健在。我没有在院子里见过他。但我见过朱光潜先生,是个个子很矮的拄着拐棍的老先生。我那时正在读他给青年人的信,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崇敬之情。我在未名湖边见过季羡林先生,季老仍然健在,你们还能见到他。
他现在住在朗润园。一个年轻人,如果对什么都没有崇敬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偶像,能让自己从内心中有一种震撼的感情。如果崇敬感能起激发的作用,能让你感觉到燕园之中有许多巨人和大师,你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那么必定能激励你前进。
再说一说图书馆。图书馆的一个好处就是能看到一些孤本,里面签着一些大师的名字,让你感觉有一种时代的传承感。我看过许多洪谦先生签名的赠书,他现在已经过世了。当时翻看的时候就感觉这些书页也曾是他翻过的地方,从一些眉批脚注中看到了一些遥远的话语,而人类的文明似乎就在这种遥远的话语中被接续了。
过去图书馆借书的时候有一个纸袋,上面签有借书人的名字。从上面你就能看到谁曾经借过这本书,谁是你的同行同道,也在读着相同的书。
我经常看见我崇敬的一些老先生的名字赫然在上,于是感到自己和他们是志同道合的。现在电子化方便了,但是你看不到这些东西了。也许在老藏书库里还能见到我说的那种书袋,上面还有一些有档案意义的名字。我建议图书馆不要把它们撕掉。
北大文化是丰富多彩的。有常规的校园文化:同学们在一起花前月下,荡舟水上,鹫峰登山,潭柘寺夜宿,或者到更远的地方结伴旅游,都是青春生活的重要部分。当然还有我们的讲座,有白发先生,漂亮女生,图书馆等等。有一个同学写了篇文章,登在北大学生报上,说:“我走在惊雷无声的图书馆。
”惊雷无声用得非常好。我当研究生的时候,允许进书库了。凡第一次进书库的人,都不能不产生震撼。这么多书,一辈子哪儿读得完**…所以我在开学典礼的讲演中说过,书山之高,学海之深,到图书馆一看就知道,原来自己渺小得一塌糊涂。
人类的文明就这样耸立在你面前,每一部书都好像是一个古人在和你对话。你打开一部书就开始传承他们的思想和精神,人文的文脉就从你的手上延续过去。
这里不光是书多,而且有书香,有很多名人的签字和评点。所以要好好利用图书馆,不仅要学**知识,还要学**里面的**惯。比如说图书馆要求阅览者安静。我们中国人都喜欢大嗓门,在图书馆里就学会了安静,学会了尊重别人。
我们记得当时图书馆里“肃静”二字给我压力很大,现在可能宽松了一点。我在图书馆里如果听到手机响起来,一定认为这是个野蛮人。就像在一些高级学术会议上,手机频繁地响起来,有人居然就接电话,就说起来。
这个人也许还位居高位,体面风光。这是令人羞愧的现象。我见到报纸上报道说,在国外的一个音乐会上突然有手机铃声响起来,全体的外国人都说Chinese,只有中国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情。所以,我们的北大还应该培养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图书馆应该是一个陶冶情操的地方,大讲堂的音乐会经常底下非常热闹,应该改。
最后我想说,从一个外人看北大和从里面——无论是刚来时还是要走时——看北大,都是不一样的。你最有母校情结的时候,是在异国他乡碰上校友的时候。有一次我到一个地方出差,从电梯里出来时有一个人说:“你是不是北大的?”就这样见到老朋友了。
我们聊了一会儿,想起了当初的许多事情,想起了一起搞社团时的事情,特别记起了有一天夜里办完讲座之后,十几个人一块儿步行去昌平。当时圆明园往北都是荒郊野外,我们走啊走,一直走到黎明,终于大家支撑不住睡在了一个草堆上……就这么一个故事,让我们把记忆中的校园生活全都照亮了。
将来等你们毕业出去了,母校的感觉就出来了,再来回忆什么是北大精神和北大文化,会有更加鲜明的感觉和认识。今天我就讲到这儿,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