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新作 《新疆时间》 作者:刘亮程
新疆一直存在着两个时间,维吾尔族人全用新疆时间,汉族人用北京时间。一般单位开会,通知上都标明北京或新疆时间,不然人们到会的时间就会差两小时。我在新疆这么多年,虽然一直用北京时间——事实上我很少用过时间,我从来不戴手表。
时间对于我,只有上午下午,白天黑夜。这是一种混沌的农民时间,没有被分割成小时分钟。但我仍感到另一种时间的存在——新疆时间。 在新疆,我看见过生长一棵树的时间。
长老一个人的时间。河流干涸,绿洲变成沙漠的时间。塔里木地下油气开采到抽空的时间。还有隐藏在这一切中间,让我从出生、长大到四十岁的时间。 我在北疆,那块叫黄沙梁的地方,感受到了比任何时间要慢多少年的——黄沙梁时间。
我还在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虚土》中,创造了一种人的永恒时间,让一直困扰我们的生死、时间,在虚土庄这一块弯曲。我找到了一种让时间回去的狭窄道路,它属于一个人。
每个人找到的道路,都只适合一个人行走,而不适合一个村庄和一群人通过。这条道路因其狭窄而吸引单独的每个人。 新疆给了我一种脱离时间的可能,一直向后走的可能。
我想,如果我生活在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获得同样的智慧和生长。但我接受了新疆的给予,我在新疆的漫长时间里,获得了我的目光、口音、味觉、走路的架势和文字。 人们一直在忽视新疆的时间。
一些内地朋友,天不亮打来电话。他们那边,大半个中国的天都亮了,他不知道新疆的天还黑着,我们还有两小时的梦和睡眠。当我们在北京时间十点上班,他们已经快下班了,而他们下午上班时,我们正在午休。
我们和内地的接触和联系,一直存在着时间障碍。有人说,新疆的落后主要是天亮得太晚了,别人上班时我们还在睡大觉。虽为戏说,但我们和内地的差异,确是因为我们晚起了两个小时。两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前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
我们改变不了时间,也就改变不了我们企图想改变的。 我们的政府文件,大都以两种文字下达,汉文在前,维文在后。因为维文从右往左读,书页从后往前翻,所以在他们看来,汉文排后,维文在先。
从汉文的角度看,正好相反。两种文字就这样背靠背,好像一对好兄弟。这边汉文说什么,那边维文也说什么。虽然表达上好像没有异议,但前后位置却是不一样的。 新疆和内地的距离,并未因火车飞机的通达而缩短。
它孤悬塞外的位置,不仅仅是地理的,还有心灵的。它的伊斯兰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中最独特的一部分。一千年前,佛寺的晨钟暮鼓,从新疆的高昌、楼兰、克孜尔、哈密以及敦煌,一直敲到西安。那时候,佛光自西向东普照,丝绸从东往西运送。
公元十世纪后,佛寺的钟声逐渐被清真寺的喊唤所取代。新疆有了另外一种精神——伊斯兰精神。他变得更加遥远。 新疆一向作为远方而存在。
它的地域之遥远,历史文化之悠远,精神之高远,都使它成为中国和世界的远方。被称为四大文明唯一融汇地的新疆,在我看来也是古代世界文明的尽头和终结地。这块古游牧之地,汉文化的末梢,印度—佛教文化东移的过渡地,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远方,希腊—罗马文明的断魂处。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成了这些古代文明的最后归宿。它们尘土一样飘来,又梦一般消失。其中哪一些文明沉落下来,成为我们今天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 对于今天的新疆人,古代新疆是多么遥远。
几年前,我在库车文物馆,看到出土的龟兹文书简,维吾尔族馆员说,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认识这种文字,一个在日本,一个是中国的季羡林,听说日本的那位学者已经去世。
龟兹文变成了一个人的文字。我凝视那些陌生的字符,哪个词是太阳,哪个词在表达爱情?在这些残断字句中,有没有半句诗歌,安静地躺在中间,已经认不出来,那个时代的诗歌是什么样子,是歌唱爱情,还是诉说忧伤?但有一点很清楚,这里的一切都被书写和表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