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结婚 刘亮程:观察结束的地方 写作才真正开始
原标题:刘亮程:观察结束的地方,写作才真正开始
康剑 摄
刘亮程
作家,1962年生于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沙湾县的一个小村庄。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虚土》,长篇小说《凿空》。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上世纪末进入人们的视野时,很多人都觉得“惊艳”。作家梁鸿说:“原来以为自己从乡村出来,好歹熟悉乡村,但读刘亮程写的黄沙梁,你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看见。”
刘亮程这位作家,像一个萨满巫师,他的世界里万物有灵。在刘亮程的黄沙梁里,一棵草、一段木头、一条狗、一头驴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可以用大量的笔墨书写。那篇选进中学语文教材的《寒风吹彻》,一篇长文写的是生命中的寒冷体验;《韩老二的死》写乡村里一个人弥留前的时光。刘亮程关心生老病死这些生命中结构性的体验。
2014年新年伊始,刘亮程自选集出版,《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虚土》、《凿空》、《晒晒黄沙梁的太阳》集中亮相。重新回顾《一个人的村庄》的写作,刘亮程说那是对自己童年乡村经验的一次深情回望。“我的童年太忙了,所以我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虚构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刘亮程说小时候学习批判刘文彩的文章,说大地主刘文彩雇着一大堆长工,自己躺在炕上吃饭。“当时我就想有一天我要能像刘文彩一样拥有一个大院子,拥有好多地———当然好多老婆这不可能———可以跷着腿躺在炕上喝着茶吃着饭,这样多好。”
《一个人的村庄》成全了他的梦想。他的这本处女作写完之后他就调到了作协,不用坐班,后来又做了专业作家,办公室都不用去了,终于实现了自己最大的愿望———做一个闲着的人。然后一边闲着一边酝酿下一本写公元一千年前后西域宗教战争的小说。
小时听说书 大了写散文
南都:这次出版自选集等于系统地把之前整个写作的过程、作品都捋了一遍吧?
刘亮程:其实五本书也是我的全部作品,我今年51岁,50年写了五本书,一本诗集,两部散文,两部小说,就这么多,说是自选集,其实把自己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去了。《虚土》前期是定位成小说出版的,我倒认为更像诗歌,因为写《虚土》的过程中,我觉得我找到早年写诗的感觉了,一次漫长的充满诗意的抒怀,因为我的诗歌结束太早了。
南都: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诗?
刘亮程:应该是从上世纪80年代初。那时我在新疆沙湾工作,在乡农机站当管理员,管理拖拉机,整天骑个自行车或摩托车到田间地头,指导农民种地,推广先进农业技术。一直到90年代初,1993年我到乌鲁木齐打工,到报社当编辑,一进乌鲁木齐整个诗歌(写作)就结束了。我在乌鲁木齐没写出半首诗。
南都:是什么原因?
刘亮程:非常突然地就跟诗歌没关系了,开始写散文,散文也只是片段地写,我那时候对写作基本上不抱什么希望,出去打工就想挣点钱养家糊口嘛,那时候家在一个县上,女儿也正在长大,我的写作好像在那个时候比较灰暗,看不到什么前景。
南都:就是在沙湾最后的那段时间吧?
刘亮程:最后那段时间倒是对诗歌充满了激情,曾经动笔写一首两万行的长诗,想用诗歌完整地写《一个人的村庄》,写到一半的时候写不下去了,我想即使我写完别人也看不下去。《一个人的村庄》这本书是我在乌鲁木齐打工十年期间完成的,但是在此之前我用诗歌完整地思考过它,不成功地呈现过它。
南都: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读《一个人的村庄》的时候,里面能读出很多诗意的东西、诗的成份。你最初开始写作、立志想成为一个作家是什么时候?
刘亮程:太早了,应该是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一个村里面的孩子,总要想象通过什么去离开村庄,过一种更好的生活,那时候写作肯定是比较容易实现的一种梦想吧!村里面人读书不多,但是我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读到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海上花》,甚至屈原。
我们村里面还有说书人,我后父就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说书人,说得很多,《杨家将》、《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薛仁贵征西》、《西游记》。我记得他最爱说的就是《三国演义》,但老是说岔,好多人物关系都说乱了,但是他培养了一个人讲故事的能力。
说书这种形式非常奇特,为什么后来我偏向于散文,我觉得跟小时候听说书可能有关系,这些说书人说的都是小说,但他通过说书这种形式把它说成散文,他说着说着就要停下来做道德评判,一停下来他就把小说弄成散文了,他其实靠散文的形式一段一段把它讲下来了。
忘掉知识去写作
南都:你还记得1993年写《一个人的村庄》时的状态吗?
刘亮程:它是我30岁写到38岁,用将近十年时间写的一本书。当时确实已经不把文学太当一回事了,个人的文学梦想在那部长诗没写完的时候就已经近乎覆灭了,觉得自己无法写得比别人更好,因为已经有那么多好的东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学思潮不断,各种流派各种主义,你从哪个方面都沾不到边。你一开始觉得通过文学写作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后来觉得这个东西可能非常遥远,你根本没办法到那一步。
到乌鲁木齐打工也是在一家报社做编辑,因为做编辑发现报纸都不发诗歌,就尝试着写写散文,写过几十篇之后,写作的自信又回来了,我觉得我可以写出好多东西,因为我突然找到了一种写作村庄事物的这样一个方式,或者通过对自己村庄生活的回忆,突然找到了那么多可写的东西,我不管从哪儿开始写,我都能够把这个村庄讲完,从一个人、一头毛驴甚至一根木头开始写,我都可以把这个村庄的故事完完整整讲完,因为我一旦开启那个村庄的瓶子,我就感觉到它里面有太多的东西。
一旦找到这种东西我觉得写作的力量又回来了。
南都:你曾经提到萨满的万物有灵,这里面涉及到你的文学观,你似乎一直强调作家灵性的这个部分?
刘亮程:作家可能有两种:一种是灵性作家,这类作家他比较本质,他从事的也是比较原始的一种写作方式,靠个人的心灵跟世界万物心灵的沟通、交流,然后把这种情感写作出来;另一部分作家可能就是非常现代的作家,他们用那种现成的语言、用知识、用资料去构建文学,这部分作家现在非常多。
但是在我看来,作家恰好是要规避知识、把知识忘掉,然后去写作,因为知识太妨碍你。当你写一棵草的时候,你需要把这草属于什么科之类知识性描述全忘掉,然后去感知这棵草,作为生命去感知它、观察它、呈现它。
法布尔写了那么多有关昆虫的东西,它是文学吗?它不是,是科学观察手记,是知识,不是对这个生命本质的认识。你看法布尔的语言多好,活灵活现,他呈现了自然界这样一个生命,一种形态,但是我认为文学写作恰好是从观察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的。
如果说法布尔通过他的观察和写作呈现了一个自然界昆虫的话,那么作家恰好是在这个基础上发现一个自然界昆虫的灵,这样写作才真正开始了。
南都:你在写的新的小说讲什么?
刘亮程:公元11世纪结束和开头那几年,喀喇汗王朝和于阗国长达100年的宗教战争,写这样一个东西。
南都:历史题材,应该需要很多历史性细节,这些知识不会对你构成干扰吗?
刘亮程:不会,西域的这种历史记载下来的非常少,尤其像10世纪、11世纪新疆历史,少数民族是不记载历史的,历史都记载在诗歌中、记载在口传文学中,没有专门的历史记载。汉史对它历史记载就很少,唐末时期,唐朝军队撤出西域,整个这段历史在唐史中找不到,宋代(对西域)基本上是失去管理的,然后在沿丝绸之路其他一些民族的诗歌和其他文本中有一些记录,但都是片段的。
在民间还有一些,比如说在回鹘语甚至在维吾尔语中间有好多记载,但是都是以文学的形式出现的,那些传下来的历史都变成故事了,而且都是不完整的故事,还有在《突厥语大词典》中很多片段的记载,我现在写这部小说对我帮助最大的就是《突厥语大词典》,你看它的词条就可以了,那些词语中包含的信息太多了,词语是有温度的,那个时代出现了多少词语,它整个的社会状况全在词语中。
《突厥语大词典》是一本没有写成句子的伟大文学著作,一个人可以通过读一部词典把那个时代读懂。
在新疆写作的独特性
南都:还会再写村庄吗?
刘亮程:应该还会写,但是什么时候不一定。通过《一个人的村庄》、《虚土》这两本书我觉得把我能够呈现的一个村庄基本上呈现出来了,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么可能暂时不去写,我现在选择写一个历史小说原因也是这样,我对现实生活的书写先告一段落。
之所以要写11世纪跟新疆历史有关的这本书,是因为我对宗教有兴趣,对一个宗教覆灭另一个宗教这样的过程、在过程中人的心灵的变化有兴趣。当时伊斯兰教是带着部队强行让信仰佛教的人们去改信伊斯兰教这样一个过程。我们现在想象不出来,整个于阗佛国存在了一千年,在这一千年人们几乎把所有的智慧、财富、力气全用来供佛。
玄奘去的时候,于阗几万人几乎一半佛僧,佛塔遍地。你想那样一个地方,突然用战争、用屠刀逼迫他信仰另一个宗教,人们怎么去放下它?人的心灵之变的过程是我感兴趣的。
南都:一般人们倾向于把作家的文字放到某个可以溯源的文学传统中,但是新疆出来的作家,不管是你还是李娟,都给人一个横空出世的感觉。
刘亮程:就我来说,我开始被大家关注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多了,经历了许多个阶段的写作,已经有自己成熟的语言、文体、表述方式了。新疆作家像我和李娟这几个作家都是被发现比较晚,你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熟了。你感觉他横空出世,其实他已经在写作行当上多少年,不像内地的一些作家早早就被发现,你看见他一步一步怎么去走,可能有这个原因。
另外,新疆那个地方获得的营养可能不同于内地,那种多民族的生活环境,多语种的文学滋养,对一个作家都有作用。空旷的自然环境,可能也会影响一个作家,有时候干燥的气候都会影响一个作家的风格。
像李娟那样的作家,我认为她肯定是从游牧文化中汲取了营养,因为她长期跟游牧民族在一块生活,她从游牧文化中汲取了营养,我们觉得陌生,这种陌生感从哪儿来的?可能从游牧民族生活中获得了一种跟我们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
在我们的文学传统中一直有两种文学传统:农耕文明传统和游牧文化传统。李白的诗歌,整个是游牧文化的东西,那气质汉语世界中很少有,但杜甫就是完全农耕民族的代表。游牧文化这种气息在唐以后、李白之后我们就很少找到了,在中华文化中找不到大的气脉了。
像李娟这种文学可能通过她的生活,把这股气接上了,她有游牧之气。你看她写贫困的生活,写得乐呵呵的,这种心态就是哈萨克人的心态,他们就是这样的,能在苦难中找到快乐。要是让其他地方的作家去写,可能变成诉苦了,这个地方多艰苦,风多冷,冬天多寂寞,但是让李娟一写,写的全部是向上的、快乐的。
这些快乐的细节,你一分析,多寒碜,多贫苦,多寂寞,但是她把这些都消解掉了,这就是游牧精神。 采写:南都记者 李昶伟
刘亮程自选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