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玖和梅葆玥 和梅葆玖先生谈“挂帅”
从今年3月底传来梅葆玖先生突发急症的讯息,到4月25日他溘然长逝,京剧界内外一直沉浸在深切的牵挂和思念之中。他的不幸离去,使梅派艺术痛失掌门人,京剧以至戏曲艺术界又少了一位大家、良师和长者,留在人们心目中的是他舞台上下的音容身影,难以磨灭的艺术足迹和弥足珍贵的承前启后之功。
梅葆玖对于京剧艺术的贡献,首先体现在对梅派表演艺术的传承和弘扬。他是梅家第四代旦角演员,自幼深受祖辈特别是父亲梅兰芳的熏陶影响,9岁就曾登台演戏,平生第一个角色是《三娘教子》中的娃娃生薛倚哥。而后家中多方延师培养,向王幼卿学青衣,向朱琴心学花旦,请朱传茗教昆曲,并和陶玉芝学打把子,打下了规范而全面的艺术基础。
13岁起就在上海为募捐义务演出《祭塔》《玉堂春》,有时还和学余派老生的姐姐梅葆玥合演《武家坡》《坐宫》。
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随父亲的剧团演出,先后走了全国19个城市,多次来天津献艺或参加文艺界活动和义演,其中具有纪念意义的第一次父子同台,是1950年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在《金山寺》《断桥》中分饰白蛇、青儿;而梅兰芳最后一次来津演出,是1960年5月,仍在中国大戏院,葆玖和姐姐葆玥在父亲主演的新编剧目《穆桂英挂帅》中分别饰演金花、文广,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和父亲同台。
一年后,梅兰芳大师不幸病逝,葆玖先生即挑起梅剧团的重担,继续上演梅派名剧,广受观众欢迎。直至上世纪60年代中期禁演传统戏而被迫中断。
十年浩劫,京剧艺术遭受重创,造成前辈大师、艺术家们创造的经典剧目和艺术流派传承链断裂,梅派也未能幸免,后继乏人,新时期初始,业余爱好者一度在票房都找不到会拉梅派戏的琴师。濒危之际,葆玖先生再次扛起梅派艺术的大旗,重施粉黛登场,使梅派经典再现于舞台、荧屏。
也是老天厚待梅门,让他作为人到中年的男旦演员,依然保有宽厚甜润的嗓音(这当然与遗传的天赋和善于保护、运用有关),再加上与前人相近的扮相、嫡传亲授和多年的艺术积累,自然很快便集人们对梅派艺术的钟爱和关注于一身,带动和引发了“梅派热”。
流派是靠人来传承的,实践证明,哪个流派有权威性的、能够表现前人风韵并且得到业内外普遍认可的传人活跃在舞台上,这个流派就能够保持生命活力,甚至在寒冬过后迎来又一个春天。
梅派有葆玖先生,是梅派之幸,而由于梅派艺术在京剧乃至戏曲艺术界的历史地位和深远影响,对梅派富有成效的传承,也就是对戏曲艺术的传承和弘扬,对此,葆玖先生功不可没。
葆玖先生的传承之功是多方面的,除去自身的舞台演出,还包括课徒授艺,培养了许多传人,收了四十多位弟子,后者已经成为京剧舞台上的骨干力量或当今的梅派名家。与此同时,他还是中国京剧音配像工程的功臣之一,音配像为梅兰芳大师生前的26出名剧录音配了像,使之立体、鲜活地再现于荧屏,得以流传后世,他亲自配像14出,余下者经他给学生精心传授,每次都不辞辛苦地亲临现场指导、把关,保证了录制任务的圆满完成。
实现了“尽忠尽孝”——即艺术家们在音配像工程中提出的,为京剧艺术尽忠、为前人和父辈尽孝的庄严承诺。
在与音配像工程相关的活动中,我和葆玖先生有过较多的接触。中央电视台先后于2001年、2007年和2011年,举办过三次以音配像为内容的电视文艺晚会,我担任策划和撰稿,葆玖先生都是主要嘉宾,每次筹备期间都有联系和沟通,他待人的自然和坦诚,虽然出身名门,却无骄矜之气,而有仁和之风,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后来,我还有幸和他一起做过访谈嘉宾,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2014年的秋天,天津电视台京剧音配像栏目录制戏前的访谈,葆玖先生当时正忙,还是应邀而来。他先和弟子董圆圆谈《洛神》,和叶少兰谈《凤还巢》,最后和我谈《穆桂英挂帅》,始终兴致勃勃,娓娓道来。在谈“挂帅”一剧时,他先是介绍了该剧从马金凤的豫剧移植的缘起和困难,用他的话说“绝对不是想当然的事,你想把地方戏移植成京剧,还得是京剧的风格,还得把人物凸现,又不能按豫剧一百多句那么唱,怎么办?费了很大的周折。
在今天来说,设计唱腔的,设计身段的,都是大师级的人物,想出来的点子就是不一样……”当然,众人的设计最后还是要落到梅兰芳的身上,由他选择、融合和体现。
他的话让我联想起,梅兰芳看马金凤的戏是在1953年,产生了演一位中老年穆桂英的兴趣,到创排京剧《穆桂英》已经是1959年,也就是在心中酝酿了六年的时间,正如葆玖先生所说,绝对不是突然拿来的。接着他的话头,我也谈了自己对该剧创作难度的看法,一是人物的年龄,京剧旦行有一个特点,青衣和老旦之间没有一个过度的行当,年轻时就是青衣、花旦,上了岁数就归为老旦,中年妇女什么样,没有这一行,中年妇女往往还是年轻女子的扮相,脸上的妆也是一样,于是要在年轻人的扮相里,演出中年人的成熟风韵来,本身就是难题。
二是剧中穆桂英的身份,告归林下多年,已是居家的主妇,可是她身上的武将气质还在,如何表现?三是心理活动,她本身已经对朝廷彻底寒心和失望,不想再为其效力,后来“为国为民”应允出山“挂帅”,这里的心理转换过程该怎样令人信服,而又京剧式地精彩演绎出来?
葆玖先生随之讲述了他所亲历的创作过程。关于梅兰芳在“挂帅”一剧中的创造,如借鉴化用《铁笼山》《一箭仇》等武戏的武生身段、锣鼓等,许多文章都写过,已都为人们所熟悉了,但葆玖先生讲的两点很少被人提及,一点是“捧印”的动作,取材于旧时戏班大年初一“开台”的跳财神,扮财神的演员托着元宝表演,最后把元宝扔给戏院老板,预祝新的一年生意兴隆、财源茂盛,这本来是小花脸的活儿,梅先生请一位老先生先演一遍看看,然后改成旦角的托印身段了。
再有就是穆桂英的眼神变化,她决心出征杀敌了,一打“三棒鼓”,她一转身,等走到台口,一个变脸,瞪眼,“瞧着都瘆得慌,那就是我要杀人了。那两眼一瞪有杀气……就知道她要上阵,一定能够打胜仗。
”梅兰芳饰演的穆桂英眼神中腾现“杀气”,恐怕是许多人想不到的,正如葆玖先生说的,“这也不是一般演员想做到就能做到的”。确实,京剧表演讲究“发于内而形于外”,对于普遍认为艺术风格中正平和的梅派来说,这猝然“一变”而现的“杀气”,源自于多么强大的内在力量啊!还要承认,如果不是久在身边的嫡传子弟,也是很难了解和深知的,葆玖先生的披露,会对全面而深刻地认知梅派表演艺术大有助益。
那天访谈结束,已是秋夜如水,明月当空,栏目编导又陪同几位嘉宾游览了意式风情街。葆玖先生对天津的感情很深,分手时相约再来,只是他太忙了,几次联系都未能成行,总想着过些天、下一次。谁知,“下一次”竟成为了永远的遗憾。他走了,但作为一位对京剧事业作出重大贡献,而又富于人格魅力的艺术家,在同行、朋友和广大观众心中,将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