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雁子 陈梦家 可惜了的大才子
《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是上世纪四十年代陈梦家先生以一己之力,遍访海外藏家收集、整理、编纂的一部专项文物著录,上世纪六十年代曾以《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为名内部刊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披览这部古器物著录的典范之作,依旧可以感受到其不朽的魅力。
十多年前,我国便开始着手流失海外文物的普查工作,现已有所收获。回头来看,陈梦家先生当年的海外踏访真可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他不仅留下了《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更留下了一种精神,浸透在这部“集录”中。
为文化献身的人不应被历史遗忘。
陈梦家,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学者,浙江上虞人,1911年4月16日生于南京,1966年9月3日于北京逝世,年仅五十五岁。
闻一多先生评价他的这个学生“有天分”“肯用功夫”,熟识陈梦家的先生们回忆起他来,对他的第一评价几乎都是“大才子”这三个字,接下来则是“可惜”。
诗 人
1927年,十六岁的陈梦家受著名诗人闻一多和徐志摩影响,开始创作新诗。十八岁时,他的新诗《那一晚》被徐志摩推荐,以笔名“陈漫哉”于《新月》杂志上发表。此后数年间,他以“陈漫哉”这一笔名发表了大量新诗,与闻一多、徐志摩、朱湘并称为“新月派四大诗人”。
1931年1月,陈梦家的首部诗集《梦家诗集》由新月书店出版,仅数月就销售一空,当年7月便增选、再版。同年,他的中篇小说《不开花的春天》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此时尚在南京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后称中央大学)就读法律专业的陈梦家还担负着由徐志摩主编的季刊《诗刊》的编辑工作。《诗刊》是后期新月派的主阵地,刊发过闻一多、林徽因、卞之琳、孙毓棠、曹葆华等著名诗人的作品。
1931年7月陈梦家毕业后,应徐志摩之邀前往南京,选编了新月派十八位代表诗人共八十首诗的诗集《新月诗选》。同年11月,徐志摩因空难逝世。次年初,陈梦家将徐志摩的遗稿编集为《云游》,并整理选编了自己的诗稿,结为《铁马集》。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后,陈梦家与同学三人投入十九路军,在淞沪前线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惨烈,作诗多首,后编为诗集《在前线》。在序言中,陈梦家说:“如今我想起,我不敢想,那些曾经驻营的小小的村庄,竹林和小桥,现在是给那些铁鞋踩着了……我以这诗来纪念我们无上荣贵的阵亡将士的忠魂,并以诅咒我命运上可羞的不死。
”2月下旬从前线归来后,他应闻一多之邀,前往青岛大学任助教。受老师闻一多的影响,他开始尝试研究甲骨文。
1932年底,陈梦家前往北平,就读燕京大学宗教学院。1933年初,日军进犯热河,1月14日,陈梦家再次主动赶赴前线。此次参战的经历,陈梦家未曾有过记述,只在1951年的自我检讨中提及自己曾参加热河冷口之战,而冷口关一战,是长城抗战中中国军队唯一一次主动出击的战斗。
1934年1月,《铁马集》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8月,陈梦家从历年诗作中选出二十八首,结为《梦家存诗》,作为自己“七年写诗的结账”。
1934年1月至1936年9月,陈梦家师从容庚、唐兰,在燕京大学攻读古文字学。自1936年起,他开始在《燕京学报》《禹贡》《考古》等杂志发表学术论文,仅1936年就发表了《隼夷考》《古文字中的商周祭祀》《商代的神话与巫术》《令彝新释》等七篇文章。
1936年1月,陈梦家与赵萝蕤结为连理。两人的父亲均是基督教徒,且都是司徒雷登的好友,可算是世交。结婚仪式于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办公室举行,非常简单。钱穆先生在回忆录中说赵萝蕤“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9月,陈梦家获硕士学位,留燕京大学中文系任助教;赵萝蕤先他一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西语系任助教。
1937年卢沟桥事变前后,高校陆续南迁,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在长沙合并组成长沙临时大学。次年春,临时大学迁至昆明,改称西南联合大学。陈梦家先后在长沙、昆明任中文系讲师、副教授,在任教期间发表了《西周年代考》《老子分释》等论文。
赴 美
1944年秋,经费正清和金岳霖介绍,芝加哥大学聘请陈梦家至该校东方学院开设古文字课程,借此机会,陈梦家开始搜集流散海外的中国青铜器资料,“从第二年开始他遍访美国藏有青铜器的人家、博物馆、古董商,然后回到芝加哥大学的办公室整理所收集到的资料,打出清样。
就是这样,周而复始:访问、整理,再访问再整理。凡是他可以往访的藏家,他必定敲门而入,把藏器一一仔细看过,没有照相的照相,有现成照片的记下尽可能详尽的资料,不能往访的,路途遥远的,或只藏一器的,他写信函索,务必得到他需要的一切……梦家是无所顾忌的,只要是有器之家,他是必然要叩门的……只要有可能,他就要把每一件铜器拿在手里细细观察,记下必要的资料……”(赵萝蕤《忆梦家》)
为了尽可能全面搜集流散海外的铜器资料,陈梦家往返底特律、克利夫兰、圣路易斯、明尼阿波利斯、纽约、纽黑文、波士顿、普罗维登斯、普林斯顿、旧金山、火奴鲁鲁、多伦多等数十个北美城市,并于1947年前往英、法、丹麦、荷兰、瑞典等国,遍访当地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
借助这些资料编成的《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一书,共收入三十七家博物馆、图书馆和大学等公家收藏机构,以及六十二位私人藏家、十三家古董店所藏共八百四十五件青铜礼器,其中尚未包含青铜乐、兵、车马和日用器具及欧洲、加拿大所藏铜器。
在这一过程中,陈梦家所见铜器估计在三千件以上,他亲手摩挲了其中绝大部分,并摄影存档。即便是在交通、通讯、摄影等技术远超当时的今日,由一人来完成这种艰巨浩大的工程,也是难以想象的。而由此编纂而成的《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一书,至今仍是国内文物工作者,尤其是青铜器研究者必不可少的参考工具书。
1990年,赵萝蕤重访芝加哥,面对四十多年前丈夫研究过的青铜器时,已是天人永隔,唯有无语凝噎。
回 国
1947年,陈梦家完成了《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初稿,将其交给哈佛大学后,拒绝了洛克菲勒基金会劝他留居美国的建议,于10月返回中国,继续在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授。赵萝蕤因攻读英美文学博士,独自留在美国,继续学业。
1947年11月,清华大学决定成立文物陈列室,陈梦家任筹委会主任,为学校四处搜求文物,还说服了当时著名的文物贩子、大古董商卢芹斋将收藏的令狐君嗣子壶捐给国家,使这件流失海外的青铜重器得以回归祖国。现在,这件铜器陈列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1948年的最后一天,赵萝蕤乘坐“梅格斯将军号”运兵船抵达上海,又搭乘一架给傅作义部队运输粮食的飞机,冒着炮火回到了北平。三周后,北平和平解放。很多人劝他们夫妇去台湾,但他们最终选择留下,准备迎接一个崭新的时代。
赵萝蕤回国后,在燕京大学英语系任教授,不久接任系主任。夫妻二人住在朗润园的一栋中式平房内,“室外花木扶疏,荷香扑鼻。室内一色明代家具,都是陈先生亲手搜集的精品,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斯坦威钢琴”(巫宁坤《一代才女赵萝蕤》)。
1951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忠诚老实运动”相继开始,赵萝蕤的父亲、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首先被师生们批斗,并要求家属与他“划清界限”。陈梦家则因之前与美国有过密切的学术交往,也遭到了猛烈批判;而赵萝蕤则要为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和“重业务,轻政治”的错误作思想检讨,并接受批判,精神受到强烈刺激,埋下了病根。
1952年,大学开始院系调整,燕京、辅仁等教会出资创办的学校一律停办,清华大学全部文科系取消,陈梦家被分配至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工作,赵萝蕤则成了新北大西语系的教授。这个时期,陈梦家“在甲骨、金文、年代学及其他方面的研究,也进入了一个系统整理、综合研究的新阶段”(周永珍《陈梦家传略》)。
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陈梦家搜集、整理了四万多片甲骨拓片,完成了一部七十余万字的甲骨学巨著《殷虚卜辞综述》,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巨大影响。
家 具
1956年,陈梦家买下钱粮胡同34号的一个小院,因购房所用是《殷虚卜辞综述》所得稿酬,他将这处居所命名为“一书院”,并给书房取名“梦甲室”。在这间书房里,陈梦家每天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他在家里因忙于工作,没有什么体力劳动,但需要劳动的时候,他不怕脏,不怕累,而且兴高采烈。
他不大喜欢活动量较小的、单独的休息方法:不喜欢种花,不喜欢照相(他有一个可以拍摄文物和书籍的照相机),不喜欢听音乐。但是他喜欢看戏(各种形式的),喜欢写这方面的评论文章和泛论文艺的小文”(赵萝蕤《忆梦家》)。
陈梦家喜爱明式家具,不惜重金四处搜求,所收物件均堪称精品,令同好此道的朋友王世襄艳羡不已。王世襄一直将陈梦家视为自己在明式家具研究方面的启蒙者和领路人,他的经典著作《明式家具珍赏》一书中,收入了三十八件陈梦家旧藏家具的图片,书的扉页上,印有“谨以此册纪念陈梦家先生”十一字。
在王世襄眼中,这位好友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名士派头,抽烟只抽锡纸包的大前门,喝茶则永远是西湖龙井,常出入古董商肆,一堂一堂地买入家具,大到八仙桌、画案,小到首饰盒、笔筒,一应俱全,古董商对他是毕恭毕敬;而自己买家具则是边边角角,不成系列,常遭古董商冷落。
“三十多年前梦家给我看所藏的漆器、版画、竹刻时对我说:‘现在我致力于专业研究,待年老时再做些专业以外有兴趣的工作。’所指的就是对上述几种器物的研究。不过我相信他最钟情的还是明式家具。如果天假其年,幸逃劫难,活到今天,我相信早已写成明代家具的皇皇巨著。这个题目轮不到我去写,就是想写也不敢写了。”(王世襄《怀念梦家》)
陈梦家喜欢结交朋友,但仅限于志趣相投者;他生性随和,时常与人谈笑风生,但又性情真率,不通世事,常因言语得罪他人;他天分过人,又能埋首钻研,建树颇多,甚至超越不少前辈,难免遭人妒忌;他收入颇丰,却不懂得雨露均沾的道理,收藏明式家具开销不小,有时难免周转不灵,在外人眼中便落了“吝啬”的口实。
放在一般年代,陈梦家身上这种典型的诗人气质、才子范儿,顶多被人说成是狂放不羁、目中无人,而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则成了一条条将他越勒越紧的绞索。
运 动
1957年,陈梦家被划为“右派”,罪名之一是“反对文字改革”。事情源于他在5月17日发表于《文汇报》的文章《慎重一点“改革”汉字》,他从文字学角度,提出了自己对实行汉字简体化、拉丁化的看法,“文字是需要简单的,但不要混淆。
这些简化字,毛病出得最多的是同音替代和偏旁省略。简化后有些字混淆了”,“在没有好好研究以前,不要太快地宣布汉字的死刑”。但他万没想到,就在此时,“事情正在起变化”,随即便是气象陡变,风狂雨骤……
陈梦家就此闯了祸,成了当时史学界著名的五大“右派”之一。以前遭人嫉恨的种种言行,现在都被有心人拿了出来作为陈梦家的“反动罪证”。他私下抱怨考古所“外行领导内行”,被说成是“反对党的领导”;他在内部座谈会上的发言,被断章取义成逼问夏鼐“是否有职无权”,“挑拨副所长夏鼐和尹达同志的关系”;他发表的有关汉字改革的文章,被扣上“向党进行恶毒的猖狂进攻”;他赴美搜寻铜器资料的经历,成了“在抗日战争最危急的关头……到美国过美国式的生活,无耻地接受世界上最大的剥削家洛克菲勒的津贴,为他们服务”;他为清华大学筹办文物陈列室,是“和商人们拉交情,博取在古董商人间的威信,从流氓诗人变为市侩学者”;他年轻时出版的小说《不开花的春天》,成了“极其丑恶的黄色小说”……当时写文章批判陈梦家的,有不少还是大名鼎鼎的学者。
除了诸如此类公开的批判,还有各种谣言四处流传。有人说《殷虚卜辞综述》一书堆砌大量资料,目的是为了多拿稿费;又将陈梦家辛苦搜集的明式家具说成是用买宅子剩下的钱,在苏州古宅中买了运回北京的。种种明枪暗箭,令陈梦家狼狈不堪,妻子赵萝蕤也因此受到刺激,导致精神分裂。
划成“右派分子”后,陈梦家被“降级使用”,虽然可以留在考古所工作,但不得发表任何研究文章。杨宽回忆说:“当时我看到北京的报纸上发表批判他的文章《陈梦家你是哪一家》的时候,知道他蒙不白之冤了。从此他的研究工作被迫中断,在《考古学报》上正连载的巨著《西周铜器断代》,刚刚刊登了一半就被腰斩。”
1960年6月,夏鼐以协助整理新出汉简的名义,将陈梦家派往甘肃省博物馆,使之远离风暴中心。1962年,陈梦家著成《武威汉简》一书,两年后由文物出版社出版。1962年底,陈梦家被召回考古所进行《殷周金文集成》《居延汉简甲乙编》的编辑准备工作。
屡经波折的《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终于得以内部出版,只是被改名为《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署名“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56年陈梦家重编该书时,曾作自序说:“此集完成于1947年6月,十载以来,未能出版。
一部分照片已渐褪色,最近才急于重新整理付印”,“原编包含中国铜器综述十五章……综述篇幅太长,今删去之,以后当可单行问世”。连署名权都被剥夺的“右派”,当然更没有作序的资格,出版时,此序亦被删去,好在出版序言中还有一句提及,书中所录铜器“是我所工作人员陈梦家先生十余年前在美国收集的”。
)回到考古所后的三年多时间中,陈梦家还完成了十四篇约三十万字的汉简研究论文,后于1980年整理为《汉简缀述》结集出版。
受 辱
1966年“文革”开始后,陈梦家再次遭遇厄运。考古所内的造反派给他安上了三大罪名:年轻时写诗、恋爱的所谓“作风问题”,购置“豪宅”“古代家具”的所谓“经济问题”,抄袭、剽窃等“学术问题”。
8月初,陈梦家在所内遭激烈批斗,造反派喝令他跪在地上,在他身上吐痰、泼污物,并用棍棒殴打头部。随后至其家中抄家,所有收藏及书籍一扫而空,夫妇二人也被逐出,只得临时借住在一间车库内。其间赵罗蕤两次发病,却不能入院治疗,只能在他人的看护下大吵大叫。
(下转第三版)
8月23日,陈梦家等“牛鬼蛇神”被揪斗,顶着高帽在所内游行,遭到毒打,数次被打倒在地。
8月24日午间,被批斗了一个上午的考古所“牛鬼蛇神”们获准各自回家吃饭,下午继续接受批斗。简单清洗后,陈梦家来到东厂胡同一位朋友家中,想请她代为照顾发病的妻子。(此人是陈梦家故友遗孀,丈夫死于1963年,据说临终前曾托陈梦家代为照看家眷。
)孰料刚一进门,红卫兵们便破门而入,带头者狠狠扇了陈梦家几个耳光,然后将他踹倒在地,说他“乱搞破鞋”。众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陈梦家挣扎着回头说了一句“我不能再让人当猴子耍了”,便被拖出屋外。
陈梦家被押至考古所食堂外的路口时,正是人们吃完午饭纷纷步出食堂的当口儿,红卫兵喝令他站在一张椅子上,同时大声向人们揭发他的“下流行径”。下午,陈梦家被勒令继续留在所内参加学习。傍晚,他向组长请假回家照顾犯病的妻子。当天晚上,陈梦家在家中服下大量安眠药自杀,但因药量不足致死,被人发现后送至医院抢救。
1966年9月3日晚,被医院赶回家的陈梦家再次遭到侮辱和毒打,他又多了一个罪名:不知悔改,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当天夜间,陈梦家在家中自缢,年仅五十五岁。
身 后
第二天,得知陈梦家去世的消息后,他的哥哥陈梦熊和赵萝蕤的弟弟赵景心先后赶去,被等在那儿的红卫兵抓个正着。他们和赵萝蕤一起,被剃了“阴阳头”,而后在院中遭到殴打。陈梦熊头部被皮带扣击中,流血不止,后被单位派人接走;赵景心挨完打后,又在院中足足跪了一个小时,才将赵萝蕤接走。
面对一群“革命小将”,生者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人为逝者收敛遗体呢?“梦家死时连骨灰也没有留下,所以我只能是在心里悼念一番”(赵萝蕤语,见扬之水《读书十年》)。
1979年,考古所为陈梦家举行了追悼会,并在《考古》杂志刊登简讯《黄文弼、陈梦家、颜訚先生追悼会在京举行》,其中提到陈梦家于“1966年9月3日被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迫害致死”。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没有子女。陈梦家去世后,赵萝蕤与父母及弟弟景心、弟媳黄哲一起住在美术馆后街22号赵家老宅中。1996年,中华书局与赵萝蕤商谈出版陈梦家的《西周铜器断代》时,她先是歇斯底里地狂笑道:“我又能拿稿费了!”稍后又痛哭不止。
1998年,赵萝蕤去世,享年八十六岁。
2000年,美术馆后街22号这所明代四合院被强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