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诗词 明月清风不劳寻觅——说赵朴初的诗词曲
在中国,各大寺庙都能看到赵朴初的墨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国重要报刊常常刊登他的诗词,无庸讳言,这是一种特殊的待遇。二十世纪的下半叶,赵朴初诗名之大,湖海罕有其匹。
赵朴初一生探索真理,追求进步,受知于毛泽东、周恩来。1951年三反运动,赵朴初因膺救济部门要职,被重点核查。核查结果,他所经手的巨款和物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周恩来知道后十分高兴,称他“国宝”。
1958年赵朴初陪同毛泽东主席接见外宾,毛问:“你们佛教有没有这么一个公式啊,赵朴初即非赵朴初”,又说:“那么就很奇怪了,……先肯定后否定。”赵答:“不是先肯定后否定,是同时肯定同时否定。”毛即指着他对旁人说:“这个‘和尚’懂得辩证法。
”中苏论战期间,赵朴初写《某公三哭》,康生从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姚溱处看到曲子,送到毛处。毛一看喜欢,说:“这个曲子归我了。”竟交两报一刊发表,天下争相传诵。无庸讳言,赵朴初对毛、周,实怀感恩之心。所作挽诗甚多,一字一句,俱自肺腑流出。《周总理挽诗》是一首代表作:
一起一结,语语沉痛。“无私功自高,不矜威益重”是此诗的主题句。高度概括,恰如其分,活画出周的形象。国人一读成诵,洵挽诗之佳作也。
上自党和国家领导人,下至普通民众,以及外国人士,赵朴初可谓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交游之际,颇有吟咏。他与陈毅元帅于诗书有同嗜焉,尝以文为诗云:“十二年前春尚寒,陈总一日招我谈,谈及主席曾有言,文艺改革诗最难,大约需时五十年。我于诗国时偶探,乍闻此语震心弦,其后屡试复屡颠,稍识其中苦与甜。……”(《毛主席致<诗刊>函发表二十周年纪念座谈会献词》)
又有《清平乐·围棋赠陈将军》云:
以兵喻棋,自是妙喻。“胜败乃兵家常事”,棋亦如之。“落子古松流水”,既写棋院环境,又写人的心境,颇富意蕴。“多少天人学业”,棋道有通于天人之际,亦妙语也。作者就这样从一个小小的角度,生动地再现了儒将陈毅的风度。
1964年,赵朴初作为国务活动家,陪日本佛教界人士西川景文、大河内隆弘二位长老雨中游西湖,赋《应转曲》二首云:
赵诗多随兴而为,以自然为宗,古诗多于律诗,五言工于七言。然七律亦有可称者,如《赠潘受先生》:
潘是华裔新加坡人,抗日战争中曾寓居重庆,集杜诗数十首,传诵一时。后又校印出版《潘伯鹰选集》。有人评此诗:“即景生情,就友我之实,写离合之际,今昔之感。襟怀洒脱,词语超旷,对仗灵活。结句炎黄儿孙之思,亦有自然生发之妙。”(杨嘉仁)
白居易尝云:“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新乐府序》)赵朴初一身不离政治,故多时事诗,集中如《庆祝中国佛教协会成立》、《黄鹤来谣为武汉大桥作》、《满庭芳·为人民大会堂作》、《普天乐·中缅边界条约签订志庆》、《满江红·悼卢蒙巴》、《四海欢·十届三中全会新闻公报发布之夕喜作》,等等,以及为数甚多的挽诗,皆是。
虽应时而作,亦挟兴会为之。如《报载柯受良驾车飞越黄河,以庆香港回归。中央广播电台索诗,立书付之》。“立书付之”,即见兴会。
自明人倡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来,中国文人大都把这两句话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读万卷书”固然不易,“行万里路”尤其难得。赵朴初得天独厚,这两“万”,他都做到了。他的饱学,从诗词自注,即可见一斑。
《故乡行杂咏》“可能空地狱”自注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地藏菩萨之大誓愿也。”《读<石头记>》“人情僧梦虎”自注云:“藕益《灵峰别录》:僧梦虎,惊寤,喜曰:‘非梦,几为虎所食。
’既悔曰:‘知是梦,何不做个人情。’”《读<庄子>》“外史先河大小儒”自注云:“(《外物》)篇中儒生盗墓故事:儒以诗礼发冢。……如此短篇小说,仅七十余字耳,而其描写之生动、讽刺之尖锐,后世之《儒林外史》无以过之。”《太虚法师挽诗》自注云:“闻人言:师数日前告人,将往无锡、常州。初未知其暗示无常也。”等等。可谓多见多闻,信手拈出,即益人心智。
韩愈《答李翊书》云:“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读赵朴初诗,每令人作此想。《友人赠玫瑰花》诗云:
作者不从“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着想——虽然那样写不是不可以,而别有怀抱。自注云:“指十五世纪至十六世纪英国长达百年之玫瑰战争。其时内战之一方以红玫瑰为徽记,另一方以白玫瑰为徽记,甚至一家人中有佩不同颜色之玫瑰者。”留意此诗的写作年代,可谓如火如荼,中国的每一个屋顶下,都有派性之争,则知作者之用意深矣。
赵朴初因公去过东方很多国家,或以诗词纪历,颇有佳作。如《骑骆驼过人狮像》:
骑着骆驼在沙化的世界里行走,作者突发奇想,希望沙漠变成良田。“我欲与君商一谜”,妙。作者面对人面狮身像,想起斯芬克斯之谜,或许还有德尔菲神庙前“认识你自己”那句话。诗人并没有直接说出他心中的“谜”,他把这个“谜”留给了自己的同类。
赵朴初与中国历代诗人一样,热爱祖国的山河。其诗得江山之助者,杰作首推《自西安至成都车中作》:
从西安至成都,是蜀道全程,李白称为“难于上青天”者。宝成铁路工程打通上百座大山,填平上百道深谷,全线隧道三百馀,桥梁千馀座。火车过秦岭,得不停地钻洞。洞与洞间,或可窥见“去天三百”之武当山,太白山,还可以看见所乘火车的后半段从洞间掠过的情景,令人震惊。
此诗三四两句,一张一弛,得绝句法。举重若轻,洵称杰作。郭沫若同期所作的《蜀道奇》,洋洋洒洒八百余字,极尽铺张之能事,读后印象殊浅。而赵朴初此诗,却令人过目不忘。
顺便说,十年之后,作者还有一首《成昆铁路》云:“李白咨嗟蜀道难,梦魂飞不到吴天。人间奇迹今朝现,蜀道平平八表宽。”大不如前诗,可以不作。作了,可以不选。选家(《无尽意斋诗词选》)竟录后诗而弃前诗,殊失察也,殊可慨也。
赵朴初《<滴水集>序》引释迦牟尼语:“要使一滴水永远不干,莫如把它放进大海里去”、“尝一滴水而知大海之味”,接着说:“这两句话是有关联的。一滴水,只有放进大海里去,然后取出来才有大海之味。我的作品,如果比譬做一滴水的话,它是不是已经放进了人民大海里去,而有了大海之味呢?我自己不敢说,但是我是这样用以自勉的。
”难怪他语言浅近,贴近生活,“欲见之者易喻也”(白居易)。也难怪他对散曲情有独钟。
他说:“曲,这一体裁,和四、五、七言的诗以及长短句的词相比,灵活性较大,易于吸取群众性语言,也能容纳更广泛的内容,对于摹写新的事物,可以提供较多的方便。同时,曲的音乐性强,在形式和格律上,我觉得它对于民歌和新体诗的发展,可能有所帮助。这是我试学写曲的一个缘由。”早期之作多清新,如观演《蔡文姬》(调寄《快活三带过朝天子、四换头》):
此曲以新思想做翻案文章,涉笔成趣,持论正大而曲尽人情,在语言雅驯的同时,做到了到口即消。又如《鹦鹉曲·过巫峡望神女峰》:
首曲如上场诗,以开场白的口气,交待出巫山神女石。幺篇如下场诗,船上人对巫山神女石匆匆丢下了一句话,而“轻舟已过万重山”矣。曲中不著一“过”字,却传神地写出了题目中的那个“过”的感觉。又表现了作者对三峡大坝的待望,是对毛泽东《水调歌头·游泳》的响应。难得如此生动活泼。
《某公三哭》是赵朴初在“反修”年代写的三支套曲,转为豪辣。“某公”指尼基塔·赫鲁晓夫,“西尼”指肯尼迪,“东尼”指尼赫鲁。三支曲指点风云,激扬文字。1965年初前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将访华,毛泽东说:柯西金来了,把这组散曲公开发表,给他当见面礼。
于是《人民日报》予以发表,电台全文朗诵,待遇之隆如此。时过境迁,这一段历史的是是非非,自当重新评价。但这一组作品,记录了中国人的一段心路历程,固不妨立此存照。
在“文革”后期,赵朴初沿着“三哭”路数,写了一系列讽刺之作,传播之快,流传之广,影响之大,不逊于今日之名人微博。如《反听曲》:
作于林彪事件发生之后,滑稽突梯,可与元人小令比美。“我是小小老百姓”是“林彪集团”中地位显赫的某人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时人厌之。此曲不啻为人出一口恶气,是以不胫而走。
“文革”中佛教人士遭遇厄运,赵朴初得到周总理的保护,幸而度过一劫。1976年“四人帮”倒台,赵朴初去故宫参观慈禧罪行展览,归而作《故宫惊梦·江青取经》,首曲《字字双》云:
散曲是从民间勾栏产生的一种新兴诗体,其当行本色,一在插科打诨的笔墨,二在出人意表的构思,三在漫画化手法,四在揭示现象与本质的不谐调,即喜剧性手法。赵朴初的这套曲,绘声绘色,为江青画像,足抵一出小品。所谓蒜酪味与蛤蜊味,指的就是这个。这种作品,冬烘先生是做不出来的。
《毛诗序》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赵朴初的诗词曲从内容上反映世道人心,在艺术上走的是大众化道路,正是继承《诗经》传统。又精研佛理,五言诗深契禅机。有绝句,以序作题云:“或问‘您何以有如此好精神’,答云‘我的精神是打起来的’,有诗为证”:
诗与题有机整合,置之禅宗公案,亦上乘之作。又有古诗,题云:“置白菜心一枚于碗中盛水养之,渐舒展转绿,挺生茎杆高尺馀,着叶开花,有轩昂之态。”诗曰:
把一颗白菜心,水仙似的养起来,“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张九龄)。作者看了,心中欢喜,此之谓世法平等,诗心即佛心也。
赵朴初临终遗嘱是:遗体除眼球归同仁医院眼库,其它部分,凡可以移作救治伤病者,请医生尽量取用,用后,以旧床单包好火化。不留骨灰,不要骨灰盒,不搞遗体告别,不说安息吧。附诗偈一首:
此偈与前二诗的精神,完全是相通的。最值得欣赏的就是他的四不主义和“我兮何有,谁欤安息”八个字。
不设灵堂,可以为活人省钱省心。资源是有限的,不要堆砌那么多的花圈。不要放哀乐干扰邻居。不留骨灰好,植树葬也不错,有益于环保。不搞遗体告别,真的想念了,可以看看生前的照片。不要以为这是小事。葬俗观念的改变,事关环保,事关世道人心,做好了,可以移风易俗,太平世界的到来也会快一些。这和很多的事一样,需要从上面的人做起。
有这样一首诗偈作结,赵朴老真是功得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