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明的书法理论 理论的历险——读《姿势的诗学:日常书写与书法的起源》

2017-09-04
字体:
浏览:
文章简介:当事物仍被偏见和傲慢占领,它就依旧被迷雾遮蔽,我们很难说已获得太多真知灼见."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傲慢与偏见通常源于:自信对事物的熟稔,且缺乏反思.面对书法,国人常陷入尴尬:要么觉得不可说,而无话可说;要么滔滔不绝,千言万语依旧附会前人.前者尚怀敬畏之心,后者恐怕要暗自羞愧,尤其是他作为书法研究者.一个以书法研究为职业,或志业者,须直面这种尴尬,他们应牢记维特根斯坦的教诲:不可说者,保持沉默;可说者,力求明晰.更重要的是找到可说与不可说的界限.我们时常寻觅可说与不可说的边

当事物仍被偏见和傲慢占领,它就依旧被迷雾遮蔽,我们很难说已获得太多真知灼见。"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傲慢与偏见通常源于:自信对事物的熟稔,且缺乏反思。

面对书法,国人常陷入尴尬:要么觉得不可说,而无话可说;要么滔滔不绝,千言万语依旧附会前人。前者尚怀敬畏之心,后者恐怕要暗自羞愧,尤其是他作为书法研究者。

一个以书法研究为职业,或志业者,须直面这种尴尬,他们应牢记维特根斯坦的教诲:不可说者,保持沉默;可说者,力求明晰。更重要的是找到可说与不可说的界限。

我们时常寻觅可说与不可说的边界,为此焦虑不安。在不可说之处说出一些前人未说的洞见,往往空谷足音,会带来狂喜,是思想和智慧的至高愉悦。

不论主张"书法不配为艺术",如某师范大学油画系教授所说"书法一礼拜就能学会,根本不值得学习";还是深感书法之涵义远超现有艺术概念,而被熊秉明和林语堂视作"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和"中国美学的基础"。我们不得不讶异:许多被视为伟大的作品,却不外乎文稿,信札,药方等,原本在生活里平淡无奇。

不屑或尊崇,究其本源,都因书法和"日常书写"紧密相关。"日常书写"早已塑造我们对书法的观念与想象。

"日常书写"概念最早由邱振中教授提出,将书法生成演变的土壤归结为最广大却常被忽略的"日常书写"。

邱振中教授是书法研究领域里极少数能提炼创制概念之人。概念如此重要,正如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言"每个概念都要从事新的切割,获得新的轮廓,必须被重新启动或者剪裁。" 我们借着概念的光芒,去照亮曾经晦暗不明的事物,去重新结构事物的秩序,去为可说与不可说划界。

瓦莱里曾说,一个想法,只有当它极大地改变某个问题或特定情况时,才能称为深刻,而这样的想法绝不会出现在只包含几句陈腐格言的心灵深处。 

师从邱振中教授,是丘新巧的幸运。邱振中教授被视为"书法领域的维特根斯坦",他不断冲撞界限且穿越界限。面对邱振中教授提供的众多深刻的想法,丘新巧选取最心仪的"日常书写"作为博士论文研究对象。

邱振中教授将日常书写定义为"日常生活中为各种事务的需要而进行的书写","与此相对的是以书写自身为目标的书写"。更重要的是,他看到日常书写"给中国书法带来一些特殊的性质","这些书写的字迹永远不会重复",和人极端复杂的内心生活融合,使"中国书法朝向精神生活深处的发展","作品、书写技巧、感受的敏锐……都统合在日常书写中,在日常书写中获得推进";"日常书写是所有使用汉字的人们都参与的活动",使书法"与每一时代的知识者——并通过知识者与整个社会——建立了异常亲密的联系。

在目光如炬、具有敏感理论直觉和巨大雄心的导师,作为先行者所勘探挖掘过的领域,丘新巧的日常书写研究将更便利地抵达瓦莱里所言的"深刻"。

他的《姿势的诗学:日常书写与书法的起源》 一书,基于对日常书写概念重新审视和延伸,将书法研究从无数陈陈相因的书论释读和考据解救出来,将书论重新排列连接,以便发掘新意义,生发一种以书法为观照对象的书写理论。

"书写"经由20世纪法国大思想家巴特和德里达等人的思考和拓展,业已成为当代思想的重要部分。但他们仍有鞭长莫及之处,他们未能深入理解汉语和中国文化,而只是刻意将中国文化中的汉语书写视作西方文化"想象的他者",去反衬或反对西方思想的危机和弊病。

丘新巧认为真正的日常书写诞生于日常生活中,必然浸透在日常生活中,也注定沾染日常生活的特性,因此具备:(一)实用性、无意识与非反思;(二)重复性和连续性;(三)多样性。日常书写中的语言是一种本雅明所谓的"即时语言",是语言面对具体情境,做出的即时反应。这种反应,如此迅捷,使日常书写具有强烈的抒情性,往往是刻意精心创作的书法也无法匹敌的。

这样说明后,我们再也不致误认碑刻为日常书写。碑刻虽为事务而写,却缺乏日常生活的重复性和连续性,也并非当下做出的即时反应,反倒带上了许多纪念仪式的庄重,因而应排除在日常书写之外。

另一方面,一开始丘新巧就探寻日常书写研究的理论基础。他将日常书写的理论基础归结为"道法自然"。道一方面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但同时周流于万事万物,充斥天地之间,显现在日用常行里。它是自然而然的,并非刻意高蹈之物,它抑或表现为平淡,但绝非平庸。

日常书写是道的流溢和显现,在看似平淡之处,却流布道的消息。丘新巧重新诠释"书者,散也",认为日常书写在"对道的行为姿势的重现中","达至那个在不期然而然中便创生万物的境界"(第48页),进而以日常书写为基础的书法也能通达道的境界。

中国书法里日常书写的思想始源,与西方文化尊崇逻各斯中心主义迥异,日常书写作为自外于西方文化的他者,打开中西之间的间距和差异,思辨的强度和张力也于此生成。

日常书写研究将成为德里达等人思考书写的补充,扩大拓宽书写理论。以德里达、巴特等法国思想家作为参照,书法中的日常书写由隐而不彰,得以更清晰呈现。日常书写因工具和语言,成为中国典型的书写,又因其浸润在日常生活中,变得广阔。

它就不同于被视为堕落和无奈而遭到贬低,作为声音和回忆之替补的西方拼音书写,也不至因过分推崇而擢升为康德意义上的崇高之物,日常书写是"极高明而道中庸",极平常又近乎道。

丘新巧认为,"书法乃一门关于姿势的、语言的艺术"(第73页)。这种判断大胆而又富创见。书法尤其是日常书写在不断使用语言,在书写中激发饱含潜能的语言,开始诗意的燃烧。因潜能的激活与燃烧,日常书写才不会沦为平庸地重复,而往往逃逸游离于庸常之外,时而迸发出激烈而不可复得的光彩,臻于"日新"。

《兰亭集序》《祭侄文稿》《寒食诗稿》是迸发的结果,但却成为绝响。它们的背后注定有一种伟大的姿势,这种姿势再难追寻,瞬间却又永恒。

因此,丘新巧喟叹道:"领会作为一门伟大艺术的书法,便意味着领会一种伟大的姿势"(第82页)。在这种姿势里,书写者通过驾驭线条运动,书写语言,书写时间,将时间空间化,线条看似抽象,但却因语言和感情,意象和心灵的联结,而变得鲜活涌动,跃然在目。

就此意义而言说,丘新巧将书法理解为"关于姿势的、语言的艺术",并非轻易丢弃前辈们做出的"线条的艺术、抽象的艺术抑或时间的艺术"判断,而毋宁是一种对诸种定义的综合。

夏可君教授提出的"书写-文字-事态",也是丘新巧思索日常书写的一个脚手架。夏可君教授认为"书写-文字-事态"一体是中国书写文化的密码。日常书写书写文字,却是因事态而书写,本身是对事态的反应,而非制作图形,于此与利奥塔对话语和图形的分离和区分不同,而是重新缝合成话语-图形,在话语-图形中事件穿越其间。

所以,魏晋人的感怀离异,丧乱吊问,乃至赠礼酬答,无不呈之以书,几乎件件杰作。迫于事态,即时反应,情感的力量流泄在笔端,令千百年后的我们依旧动容。

丘新巧循着邱振中教授关于自觉意识和日常书写的联系,将书法史的转折放在宋代。宋代开始,书法的自觉意识逐渐高涨,终将淹没消弭日常书写的力量。当苏轼、黄庭坚越来越计较书作的后世价值,一个分水岭已经显现在书法史里。

那种不期然而然,真正"无意于佳乃佳"的书写逐渐失落。换言之,由日常书写孳乳的伟大杰作,蕴含感人至深的力量,将不可再得。因为书法的道——"道法自然",随自觉意识的崛起而被背弃,仅成为心向往之的说辞,书法最终因刻意毁损自身。

丘新巧提示我们,日常书写和自觉意识存在悖论,当真正自觉后,日常书写也不再日常,不再自然,而一旦自觉后,真正再次回到日常只是妄想,已然无法逆转。宋以后,许多书家的创作和日常书写,水平悬殊,判若云泥。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为书法史唱起一支哀歌。

20世纪,毛笔作为书写工具的放弃,日常书写退席,成为书法史上的重大事件。这种影响可称得上灾难性的。即便在临摹和模仿中我们获得接近甚至超越古人的技艺,那也只不过是邱振中教授所说的基础训练阶段。要书写真正伟大的杰作,必然是在此基础上的飞跃,那种飞跃可能需要奋不顾身。

因为,我们已经无可奈何地处在丘新巧所说的"后日常书写时代"。面对这种"黯淡命运"(第292页),丘新巧语调忧郁,但仍殷切期望:日常书写曾如此慷慨地赠予书法,无论是技艺之精微,还是情感力量的宏富,日常书写极其隐秘地融合了这一切。

我们必须再次审视这门语言的艺术,也唯有激活语言的潜能,书法才会有未来,才不致永远悲哀地匍匐于卑躬屈膝的命运,那看似精致却失去血肉的命运。

丘新巧的文本遍布皱褶,一旦打开,我们将随着激情澎湃的话语之流前行。到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中西思想文艺话语,如海德格尔,福柯,德里达,阿甘本,庄子,《周易》,历代书论,诗歌等;充满着引用和插入,每一打开,总发现陷入语言的峰峦,去攀登,又发现峰回路转,另一座山峰横在眼前。

这部二十万字的学术论著,我花了十几个小时一口气看完,这是我第一次拥有此种"神奇"经历,除却友谊的缘故,更因此书如侦探小说般精彩。此书打开一个平面,将各种思想话语置于一处,令它们撞击,于是新的话语成形,新的事物新的思想诞生。

可以预见,一定会有人批评此书"意涉瑰奇,怡怿虚无",认为其空有语言之华丽多变,内容却经不起历史的实证推敲。但我分明看到丘新巧的巨大才气,以及对书法惊人的敏感。仅举一例,本书第四章《必要的替补:日常书写之种种》里对米芾几封信札的分析,已然显现他对作品的细读感知能力,绝不亚于许多著名书法家,他发前人所未发,所忽略之处,同时又利用精神分析进行了贡布里希的"合情推理":经由他的话语点拨,立即就将我们带入米芾的书写情境,米芾的喜不自胜也罢,书写的焦虑也罢,我们分明感同身受。

这精彩的文本提醒我,为友谊和敬意之故,是时候说点不同意见了。我唯一不同意的是这句话,"由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有着‘象’的文字,拼音文字的书写必定是无身体的、无触感的、漂浮在肉身之外"(第54页),德里达和南希大概也对此抱有疑问。

丘新巧坦言"传统并不是某种现成摆放在那等着人们去享用的对象,而是某种必须通过历险才能获取的果实。任何理论都是冒险"(第1页)。必须感激他的辛劳,他的历险。同时,不得不做出冒险,否则我们始终徘徊在陈腔滥调的老路上。这种冒险将我们带至理论的远方和深处,呼唤崭新的视角,去拓宽书法研究的疆域。

显而易见,丘新巧为我们打开一个新的书写空间,那里意态横生,才气纵横。《姿势的诗学:日常书写与书法的起源》将为人铭记。

作者:嵇心,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理论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