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铁梅身段 沈铁梅:我为川剧献身
我父亲是戏曲演员,叫沈福存,是当今京剧"四大男旦"之一。那个时候不唱旦角了,改唱李玉和了,我出生后就给我起了沈铁梅这个硬梆梆的名字。
我从小就喜欢音乐,戏曲。我唱了十年京剧,后来才唱川剧,可能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我唱川剧人家都说有京昆的韵味。
川剧是个地方性极强的剧种,我对它进行改革,是想让天府之国以外的人对它产生兴趣。
川剧是以"三小"见长,"三小"就是小生、小旦、小丑,戏中演员都注意表演,唱腔就成了薄弱的环节,所以,观众就说川剧好看,唱腔却不敢恭维。从我搞了20多年戏曲的经历来看,一个剧种如果声腔搞不好,那么这个剧种就树不起来,我认为川剧是能够唱好的,那就需要演员要有一定的素质,演唱的方法也要科学。
先从川剧的本体改起,如果离开本体那就不是川剧了。我觉得应该注重在川剧美的基础上改造声腔,因为音乐是陶冶人们美好情操的,旋律不美,谁也不会喜欢,强调在美的基础上塑造角色,并且完成一些技巧。
过去的老川剧只有说而没有腔,这是它曲牌体的一种形式。对川剧进行推陈出新时,我就强调它的旋律性,用优美旋律演唱川剧。
我爸爸给我起铁梅的名字是因为易记,也希望我将来成个京剧演员,我13岁时,剧团京剧班不招生,只有川剧班招生,我爸爸就做我工作,让我考川剧团,我临阵磨枪,跟妈妈学了两段川剧,考试时唱的还是京剧,结果被录取了。到了川剧团后,我第一次流了泪,因为我难以割舍对京剧的感情。
进学校前,我父亲跟我说,这几年你不能唱京剧了,我问为什么,爸爸说串了门怎么办,你要煞下心来学川剧,川剧里也有很多东西可学。我家住在剧团里面,我学戏的五年里,回家里我也不敢唱京戏,有时我哼哼了几句京剧,父亲一个眼神递过来我就马上打住。
但是我的京剧底子对我后来学川剧帮助特别大,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感受到川剧的博大精深,也发现了川剧的一些特点,它对人物刻画特别细腻,表演非常生活化,但又不完全拘泥于生活,而且是包容性特别强的一个剧种,在声腔上我也借鉴了一些京剧的发声方法,后来演《贵妃醉酒》时,有的观众就发现了京昆的色彩,当他们打听到我是沈福存的女儿时,就称赞说怪不得能看到京剧的功底,我也发现观众接受我的唱法,使我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暗下决心自己一定在这方面下些功夫,摸索出一条川剧演唱的创新之路。
小时候我学戏时,不管天多热,父亲给我一个小板凳让我坐着唱,他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我都知道是让我唱大唱小,如何运腔。家里有人来,父亲就让我唱上几段,我不好意思唱,等客人走了,父亲就训我,打我,逼我哭着也得唱,要求特别严格,我的每部戏都经过他的手,每次演出完了,看到台下父亲的脸色好,就说明演得还可以,要是冷着脸,回家非挨训不可,然后指出我的毛病。
他把他所有积累的精华都传给了我,我是踩着他的肩膀攀登的。另外我最敬佩的是我恩师竞华老师,她是个实力派的演员,最著名的戏是《柜中缘》,她可以自编,自写,自谱,是个很有修养的人。
1987年我拜她为师,当时她在成都,我在重庆,这样两地之间学习非常不方便,她有60多个徒弟,但最喜欢我,她说铁梅就像"填鸭"一样,灌进多少东西就能消化多少东西,领悟力强。
竞老师从旧社会走过来,非常保守,在内行人面前从来不唱她精到的唱段,但她对我毫无保留,"竹筒倒豆子",全身心地对我传授技艺。
我们师徒关系非常好,记得1988年为了夺"梅花奖",我把她接到重庆,她从早到晚帮我练,我都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报答她,我就用每天变换早餐的形式报答她。我们共同设计了唱腔。她那种敬业爱戏的精神对我教育非常大,我在事业上所取得的成绩都应该归功于所有教过我的老师。
我第一次获得梅花奖时,我的老师看到了,她激动得流了许多泪。1999年,竞华老师检查出肺癌,我心里非常难过,她化疗期间需要疗养,我就把她又一次接到重庆来,刚好是拜师10周年的那一天。这10年间,我往返几万公里,在老师那里得到了许多许多。
在她患病期间,即使在后期她的喉管已经动了手术,她一见到我仍然手把手地教我唱戏,她说她要抓紧时间,把她的技艺全教给我。有一次我要参加一个晚会,我给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老师就在电话里教我如何处理唱段。
我有几个戏,就是她在病榻前教我的,那时她已经唱不出来了,我就放她的录音,然后我唱,她就嘶哑着嗓子很小声地指出问题。那次演出老师30多年来演出的戏《王三巧挂画》,那是个星期天,我很早就到剧院后台化妆准备,临上场前,我家人都来了,我爸爸妈妈妹妹脸色都很不好看,我是个很敏感的人,问发生什么事了,爸爸说我知道你是个很坚强的,竞老师的病你也知道,你是演员你得控制,你的老师已经离开你了……
川剧《王三巧挂画》几十年未上演了,知道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想怀念她最好的方式就是为观众献一台好戏,于是我强忍着眼泪登台演出,当时我在台上的时候,眼前出现的都是老师在我身边教我学戏的情景,有好几次都哽着咽喉唱不出来,我强忍着唱到最后,我对观众说,"今天我非常悲伤,这是天意吗?我老师几十年没演的戏我今天唱给大家了,可是她已经走了,今天的演出,是我对川剧竞派艺术的延伸,这也是她的期盼,她也希望我继承她的艺术",这时全场的观众都很动情,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他们都知道竞华老师是川剧表演艺术家,到 现在我还奇怪,老师怎么就在我首次演出《王三巧挂画》那天去世了?
我觉得川剧优秀的东西就是它非常生活。昆曲很规范,表演高雅,演的大多是大家闺秀、深宫内院的事,而川剧的精髓就是生活,它的表现来源于生活,给观众直接交流的机会,我说川剧的帮腔形式是非常超前的,它时而是人物内心世界的表达,时而是情感的泻染,时而又以评判者的身份出现。
比如在《金子》中,焦母打死小黑子时,帮腔就唱道:"死老婆子,你打错了",实际上是代表观众告诉她你打错了,你打的是你孙子。这就是川剧的传统,我觉得应该保留下去。
在川剧改革中,我要求演员唱腔字正腔圆,四川话字挺硬的,自古以来川剧的腔也是直的,改革后我们吸收了京剧的吐字方法,讲究字头、字腹、字尾,也就带动了它的音乐性。
对传统的东西不改造就影响它的演出效果。广播文工团到东南亚演出,有两个演员一老一少,演的是同一个节目,青年演员由于演唱字正腔圆受到欢迎,而老演员固守传统吐字不清备受冷落,这是年轻人为古老艺术注入了一种活力。
我把川剧艺术做为课题来研究,是做一种探索吧,在演出实践中不断找准川剧的位置,比如在《生命》中,高腔传统说法就是高,我觉得用演员最饱和的那段音域演唱,观众才爱听,扯着嗓子观众听了也不舒服,你让演唱达到一定高度,那不是她最佳音区,完了,我是不走这条路的,《金子》这出戏,我就要求作者、作曲给我设计一些下行的腔,这样更能表现一种厚重。
我在唱川剧时换气用了一些流行歌曲的方法,比如把邓丽君轻说的方法,化成自己的东西,在川剧声腔改革上没有骂我的,老艺术家们非常支持我,观众也是认可的。
我也到过几个国家,带去的是川剧《白蛇传》、《潘金莲打饼戏叔》,他们都很喜欢,演员用形体表现潘金莲内心世界,用打饼的动作挑逗勾引小叔子,这些他们都是能看得懂的。还有《金子》这出戏,虽然语言上不懂,但整个形式上他们都是懂的,像栗原小卷来四川演话剧《四川好人》,观众也是看得懂的。
我在事业上还是有一些坎坷的。我从14岁开始学戏,我是我们班第一个登台唱戏的,骄傲的帽子就戴到了我头上,1988年我获得了"梅花奖"。俗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由于一些人际关系问题,我没有更多的机会在舞台上展现,总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释放不出来,这使我的心情特别压抑,"空悲切,面对嘉陵江水滚滚流",川剧不让我上,那我就去唱歌,给青年观众唱他们喜欢的歌,搞"曲线救国"吧,实际是在寻找一个施展的空间。
那个年头,我的工资也非常低,也是为了生活朋友们就劝我做做生意,在做生意的过程中,我也发觉我不是商人的坯子,因为演员是很感性的,没有宰人的心肠,做生意不是我的长项,我仍然想在舞台上发展。
我一直暗暗地想,我不要被别人淹没,我要自己站起来,那么我就自己设计了一个方案,我要搞一个个人演唱会,但演唱会需要资金,我就开始向社会募集找赞助。
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但也得硬着头皮去做,在拉赞助的过程中,我碰见了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以为我们搞艺术的人很开化,直接问,我帮你,你付出什么,我回答说如果是这样,我情愿不做这件事也不会出卖我自己。
这天我回到成都宾馆,流着眼泪给我的朋友们打电话说演唱会我不想搞了,但朋友劝我坚持下去,不要怕困难。就这样奔波了两年,1994年我在成都锦城艺术宫成功地举办了"沈铁梅蜀调梅音独唱音乐会",四川省知名艺术家们看了演出之后给予比较高的评价,同时也使我没有被淹没而重新站立起来。
大家都说我开辟了川剧两个"第一",第一个举办了川剧演员独唱音乐会,第一个用交响乐队伴奏演出川剧。做为戏曲,一般来说,都是用表演弥补唱腔,用唱腔弥补表演,我举办独唱音乐会,就是证明在没有服装和表演辅助时川剧声腔的魅力。通过几年的努力,如今川剧的声腔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同时把时代的气息注入传统艺术。
戏曲艺术贵在传统难以创新,就是要敢于革新传统艺术,以适应社会需要。你说川剧好看不好听,那我就把好看的去掉,用大的乐队伴奏川剧选段,你看好不好听,让大家感受到戏曲演员的功底。
《金子》是川剧在北京上演的最为成功的一出戏,已经编进戏曲教材的范本。《金子》出自于长篇小说《原野》,曹禺将其改编成话剧,还有刘晓庆、杨再葆主演的电影,还有歌剧、湖南花鼓戏都演过这个题材,京剧也有,叫《原野情仇》。
从获1988年梅花奖以后,我就一直没有自己的剧目。我们团的一名编剧想为我改编《原野》,正合乎我的想法,于是我们一起前后折腾了三年才搞出了川剧《金子》,当初我们想,不怕别人演过,不怕"炒冷饭",只要找准我们的特色,就会成功的。
别的剧种的《原野》,都是以仇虎为主的,表现复仇的主题,而《金子》是以女性为主角,以金子的命运为主线展开戏剧冲突,让观众去关心、去理解。这个戏我们改了十二稿,排这个戏我也付出了很多,因为我过去学的都是传统戏,对现代戏中人物怎么走路、怎么说白都没有经验,唱腔节奏也把握不准,那时候我在夜里经常失眠,整天想的就是怎样塑造好金子形象,有的专家也对我说,许多话剧女名角都演过金子,如果你演得没有特点是会砸锅的,但我凭着一种不折不挠的信心,从生活中挖掘人物性格。
金子性格泼辣,但做为女人也有她柔情的一面,在剧中既表现了金子突出的性格,也表现了她内心的温淳和善良。
对金子性格刻划我用了铺垫法,由浅到深,如果金子每个动作都显得泼辣,那也就使人讨厌。比如金子的脚步,就不能像三寸金莲碎片轻移,她因为是野煞煞的性格,所以我就用大摆的姿式,脚步拉得很开。还有在第一场里,她见到仇虎,嘴里嗔怪:"你死到那里去了",紧跟着设计了一个男女托举的动作,金子在仇虎的背上用拳敲打着他,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金子被压抑的情感得到释放的情景。
还有仇虎说要将她从焦家抢走,金子有个跳到仇虎双脚上的动作,不但准确地表现了农村女人的野性,更突出了川剧载歌载舞的形式。
《金子》之所以成功,就是它没有拘泥于传统,而且做到了观赏性和艺术性的完美融合。《金子》只有六个角色,每个角色都有戏。虽然《金子》脱胎于话剧,但不是话剧加唱,而是成功地融进了戏曲很多元素。
为了参加当时四川国庆演出,我们连续三班倒排这出戏,因为劳累过度,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说我得去看病,导演说不行,你一走全团都得停下来,就这样挺了半个月,最后实在不行了,我就去了医院,医生看后诊断为突发性耳聋,右耳听不见50分贝以下的声音,这是我为《金子》付出的最惨重的代价,也是最致命的代价。我是搞艺术的,丢了一个耳朵是非常遗憾的。
在事业上我是个成功者,能够画出一个比较圆满的句号。我第二次获得梅花奖以后,仍然是一脑门子艺术,但回到家里后还是感受到非常孤独,我现在仍然是单身,还没有结婚,这是我遗憾的地方,我还没有成为一个完整的女性。一个完整的女性,不但要有事业上的成功,而且还要有家庭上的成功,我希望能第二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