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离魂 【三言两语】张大春:离魂
宜宾,在今四川省犍为县东南,是古代西南夷棘(音勃)侯国之所在,明、清两代都是叙州府治地,濒临岷江和金沙江的汇流之地,也是长江航运的终点。
清代宜宾有这么一任知县,叫陈登,原本是个老贡生,到了五十岁,儿子都养了三个,还不得登第,名字总叫人拿来耻笑。有一天再赴江宁参加江南乡试,无意间遇见了个看相的术士,硬是强拉着奉送了他一相,说他不日之内即有大运翻天,考场连捷,榜下授官,从此仕途顺遂,家道丰实;唯有一桩:他最为珍爱疼惜者,将不复为他所有,而且不过是一回身转瞬之间,便迢递于千里之外,终身不得复睹。
哪有这等事?陈登想:于功名之途,我已然不存进取之念,入场不过是锻炼锻炼胆识、打磨打磨心性、修饰修饰文章,再有什么想望,顶多就是同许多屡试不第的老朋友见见面,问问安,如此而已,哪里还谈得上仕宦之志呢?再者,自己最珍爱疼惜的─陈登转念一想,五十年来自己最珍爱疼惜什么呢?数计数计,怎么想,都是自己那幺儿。
这幺儿外号“江南陈三公子”,名唤陈琳,年方一十六岁,已经进了学,比起上头的两个哥哥陈琮、陈琬来,资性佳、用功勤,非但秉赋颖悟,亦且仪容俊美,十足是个翩翩公子。此子足不出户,读书之外就是读书,这样一个孩子,如何能够“一回身转瞬之间,便迢递于千里之外,终身不得复睹”呢?无稽、无稽,大是无稽!想着,脑袋摇着,摆脱了术士的纠缠,迈开大步走了。
孰料术士说的一番话果然应验了大半。距此不过一年之内,陈登乡试登榜,南宫连捷,榜下即用,赶赴四川宜宾上任。整顿好家当,正要出发,回头瞧见在廊下备马的幺儿,不觉一懔:这不正是“一回身转瞬之间,便迢递于千里之外,终身不得复睹”吗?陈登赶紧跟陈琳说:“这匹马是打哪儿来的?你备马做什么?”
“想是恭送父亲一程。特去栈上租了一匹,”
那是一匹毛色青白相间的高头大马,行中有识者皆名之曰“骢”。
陈登随口吟道:“鲍氏骢,三人司隶再入公,马虽瘦,行步工。”这是收录在《乐府诗集 .杂歌谣词三》里的一首《鲍司隶歌》,作者应该就是人称鲍参军的鲍照。
陈琳听父亲这么一吟,当下也应声诵道:“也可以说是‘行行苦不倦,唯当御史骢’。”
这是隋代大诗人王由礼的《骢马》诗,王由礼在诗史上不甚知名,但是陈琳几乎不假思索,一张口所引述的这两句,切情切景,让陈登大为叹赏。临行依依之情,已自不胜,再想到江宁街上那术士的预言,又平添了几分惊惧,再看这孩子风神俊逸,才思敏捷,益发不舍,随即叹道:“有同时骢马客,偏宜尺牍问穷愁。”这是唐人李嘉佑的《早秋京口旅泊章侍御寄书相问因以赠之时七夕》诗,当然还是借一个骢字,涵括了广泛的告别之情。
接着,陈琳翻身上马,朗声吟道:“骢马剑门两向天,离愁和泪下西川。付他江水东流急,注得蹄声到梦边。”陈登听在耳中,寻思片刻,施施然上了自己的马,指点家人将前门大开,才低了声,且行且问:“这是谁的诗呢?儿啊!你吟的这一首,的是佳作,我倒欠学了呢!”
“不是说‘灞陵须折柳,亭驿但吟诗’么?”陈琳道,“这是儿子自己随口吟的,且为父亲送行。”
“我看——”陈登欲言又止,蹉跎了一阵,心事说不出来,可打了另一番主意:“琳儿呀!你就随我赴任去罢。只不过千里迢迢,道途艰苦,比不得在家中的一二分安逸呢!”
“早就猜想父亲临行之际,会有这一番命教——”陈琳笑了笑,俯身从鞍袋里摸出一本儿书,一副轻巧的木制桁架,把书搁在架上,道:“儿子已经准备好了,人生何处不读书?在家如此,在外如此,道途行旅亦莫非如此,‘一壑幽深听鸟树,十分安逸在诗书’,这是父亲您的诗啊,不是吗?”父子俩说上路也就真上路了,晓行夜宿,沿途都有官里的舟车亭驿,是以兼有玩赏山川的情致,倒也松缓愉快。
然而入蜀之后,景况就大不同前了。原本可以一径发水路舟行,直上叙州府,然而时近深秋,江水渐涸,上行船只非但溯流艰难,也经常因为纤手不足而行不得也,一旬之中,就得停船募夫一两日,行程因此**地延误了。
父子相商之下,还是以尽量不耽搁公事程期为上,只好转从旱路。
可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平原系马五更寒,万里重来蜀道难”,蜀道艰难,自古皆然,清人赵翼的《水城》诗形容得好:“百里蚕丛尽,孤城带碧川”,也很写实——最难走的崎岖小径,大约百里之遥。平川百里,一马驰之,不过片刻而已;一旦到了蜀山,百里之途得走上十天半个月,真所谓“健马盘空细,孤云荡谷迷”。其中险中之险有这么一个地儿,叫做羊肠坂。
坂,就是斜坡,坂崄,是个词儿;险坂,也是个词儿,斜而险,难于行,连好马都不能对付,所以王褒才会在他的《九怀》里这样描述:“骥垂两耳兮,中坂蹉跎;蹇驴服驾兮,无用日多。”
到了羊肠坂,陈登紧跟着当地的斥候,一马当先,以身试险。陈琳则尾随于丈许开外,前蹄后迹而行,料无差池的了。谁知刚来到羊肠坂的顶上,左凭崖、右凌空,前面迎脸逼吹的西风一转,成了一阵西南风,这阵儿怪风来得又急又猛,当下听那已经下得坂去的斥候在前面大喊了一声:“留神——这是落坂风!”
陈登也赶紧回头喊道:“留神——”
一个“神”字语音未落,但见不过几尺之后那陈琳的坐骑忽地一仰前肢,勉力稳住了两条后腿,可马背上的陈琳却给掀翻了,身躯朝空中打了个旋——手上的书本儿、书下的桁架,还有陈琳那一副充盈着强风的、圆鼓鼓的衫袍,就这么直直堕入万丈深谷里去了。
在羊肠坂,“万丈”不是一个泛泛的形容之词。正因为山高谷深,跌落悬崖之人在扑空坠落的那一刹那便吓掉了魂儿。在陈琳身上,“掉了魂儿”也不是泛泛的形容之词。人的魂魄实重不过三钱,经这一阵狂风猛里一吹,扶摇而上九千尺,几经周折,几番飘荡,如射如飞,赛得过云帆羽翼,再堕时不过是几数息的工夫,陈琳耳边还回荡着自己的一声大喊:“摔死我也——!”
可紧接着耳畔便响起了全然陌生的话语,叨着念着,叫他给听出来了,是个老太婆的声音,念叨的是:“醒啦!醒啦!这可醒啦!”
接着,又是三五个父老抢着说话的声音:“断气儿断了一整天了,怎么会醒呢?”“可不就是醒了吗?”“醒了他得睁眼儿啊?”“醒了他得说话呀?”“他可不是说了话了么?”
“他说啥?”
先前那个老太婆趴在他胸前,道:“他说‘摔死我也——’。”
陈琳这时缓缓回过神儿,猛可一睁眼,看见模模糊糊几个影子。这时先前那三五个父老又交**舌地争说:“今回儿真醒了!”“今回儿睁眼啦! ”“气儿暖过来了!”“再也死不了了!”
“儿呀!我那儿呀!”那形容粗蠢的老太婆凑得更近了些,熏了他一鼻子的蒜味儿:“你怎么说‘摔死’呢?”
“你是什么人? ”陈琳道,“岂敢叫我‘儿呀’?”话才出口就觉着不大对劲儿——怎么听在耳朵里,这口音同身边之人的口音十分相近,可自己却大感陌生呢?话一出口,登时还惹来一阵哄堂大笑,一个皮肤黧黑、身躯硕大的老者像是跟他、也像是跟其余众人说道:“虽说是醒了,元神儿还不曾恢复,元神儿还不曾恢复!
”接着一起身,掴了陈琳两嘴巴,道:“这是你娘,怎么不叫你‘儿呀’?俺是你爹,怎么不叫你 ‘儿呀’?你才死绝了一个大天儿,就不认爹、不认娘了吗?你个混帐东西! ”
陈琳哪里肯认?拼死力坐直了身子,道:“我是江南陈三公子,你、你、你们是什么人,如何冒充我父母?”
先前那老太婆也在此际一把扯过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妇人,一把拽着个面如黄蜡、貌似痴傻的孩子,道:“认不得爹娘不打紧,看看你这老婆、你这儿——总不至于也不认得了罢?”
陈琳非但坐挺了,还抢忙掀去身上两床又臭、又沉的被窝,翻身下了炕,一见对面墙旮旯儿里有面铜镜,镜中一个满面虬须的犺汉,正一步一狐疑地向自己走过来,直到他的一张脸都快要**铜镜里去的那一瞬间,陈琳才恍然大悟:镜中麻胡,便是他自己了。
这麻胡还一边不住地说:“我是江南陈三公子,我叫陈琳,随我父去至川西宜宾赴任知县,行过羊肠坂,忽而来了一阵怪风——”说到这儿,镜中麻胡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扯着一脸的虬须,吼道:“还我本来面目!还我本来面目!我宁可死了去,也不要这么活着呀!”
他这么悲哀,身后那群父老却益发笑得粲然了,纷纷言语着:“这孩子没死成,倒是做了个春秋大梦了!”“江南陈三公子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哪!”
老太婆疼儿子是没话说,挥舞着双手将这些个左邻右舍的闲汉轰出门去,一壁念道:“才醒转来,还晕着,他认真,你们也认真么?他死了一场,你们也死了一场么?呿!呿!呿!”
算是父亲的那老头儿兴许是乐了,跟着给轰出去的人一道儿吆喝着也走没了影儿。这一阵骛乱好容易过去,陈琳只道身体庞大,竟有不堪负荷之感,回头钻身上炕,才稍稍舒泰了些。这时床边那丑妇递过来半张锅饼,饼是杂粮面做的,皮粗瓤粝,难以下咽,勉强吃了几口,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丑妇见状,叹道:“我同孩子、婆婆守着你的病,转眼就半个多月了,你知道的:年成不好,庄稼活儿又荒着、没有人顾,家里断粮不说,村儿里能吃的也就是槐树皮、野菜叶儿,不是因为你方才醒了,才有邻家婆送了块饼来,这也是一番大人情,你还嫌不够吗?”
陈琳正自悲伤着:如何换来这么个不堪的身世,哪里还听得进这丑妇的嘀咕?登时恶吼一声,将他母子二人也赶了出去,也是丑妇给吼得情急,门帘儿一掀,扯脱了力,整张破烂的粗布帘子却给扯断了,这一下里屋外屋好给打量了一个通透。
这一家,粗算就是三代五口了罢?看似就这么两间窄房了,外头那一间还兼着厨灶,气味臭秽不可闻,自己置身所在的炕上,堆置着的也就是一张张又脏、又破、又薄的败絮残衾,还有一件件顺手扔掷、分不出男女老小的衣裤,也都肮脏褴褛得很。想想才不过多久之前,江南陈三公子居住的是华屋美厦,使唤的是奴佣婢仆,穿戴的是绫罗绸缎,吃喝的是玉粒琼浆,如今回思起来,简直判若天壤,陈琳不禁又悲从中来,放声大哭着了。
就这么哭了困,睡了醒,醒后一环顾,依旧四壁萧然,穷窭难堪,便又是一阵嚎啕。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家子的妻儿、父母,毕竟也都要上炕来分一隅地,却又叫这麻胡也似的陈三公子给恶骂出去,不得已,左邻右舍的父老们又聚集起来——此刻已经没有了门帘儿,他们议论些什么,都逃不出陈琳的一双红眼。
还能议论些什么呢?不外就是这麻胡——村人称他叫“鲁大”——的疯症该怎么医治调理,说着说着,陈琳终于明白了,他这一抹魂魄,可是随风穿越了千山万水,居然来到山东省历城县的乡间。
这麻胡鲁大,祖上一路数算到他儿子,已经是七代单传了,家里人丁不旺,也就只能守着几亩薄田,种点儿吃着不够、卖着不值的杂粮。几百年看天吃饭,勉强留下了一脉香火。许是时难年荒的缘故,鲁大这几个月来总道筋乏骨弱、气虚力竭,撑持到半个月前,终于顶不住,一病不起。
前一日绝了气息,家人正哭天抢地准备发丧,不料老太婆趴在他胸口一听,腔子又回暖了——就算是陈三公子驾到吧——这样儿一个天上掉下来的贵人子,能要吗?要了,小门小户的该如何伺候他一介膏粱子弟呢?
就这点儿议论,邻人们翻来覆去扯络了四五个时辰,末了推出个叫焦十一的汉子来。
“方圆十里之内嘛,就数咱们哥儿俩最体己知心了——”焦十一颤着声步进屋来,惯抬手掀帘子、掀了个空,四下胡乱张望了一阵,差一点儿忘了要说什么,摸摸光不溜丢的脑袋,好容易想起来了,接着说:“这个这个这个,方圆十里之外嘛,也还数咱们哥儿俩最知心体己了,是吧?你这一病,情性大变,连父母妻子都跟血洗的仇家一般对待,这个么,在咱们乡党之间,恐怕也容不下似你这等不孝不义之人哪!
如今亲戚不齿,邻里不顾;你人又穷、家又破,成天价驱妻骂子、嫌老憎小的,你,打算怎么讨生活呢?我,不敢劝你,可你是不是也回神想一想:将来日子怎么过呢?”
“既然说是与我知心体己,”陈琳登时反唇相讥:“我这言语声腔,难道你听不出来么?难道还真就是你那贵友么?”
“口音不是,人却假不了。”焦十一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介面道:“咱乡里就认这个。你要么,就是个借尸还魂之人;既然借了人一副骨肉,难道不想该怎么还人么?”
陈琳不是不肯作务实之想,而是宁可作侥幸之图——那看起来极其渺茫的一线希望就是“我还没有死呢!”然而,一缕幽魂,聊托于千里之外,勉寄于一息之中,却是如此地不堪。除非再死一次,否则这一条真可以说是捡回来的性命,反倒是他原先那美好人生的绝大讽刺呢。他抚摸着一脸粗皮厚肉,叹道:“这一身皮囊原本不是我的,这一身皮囊原本不是我的!”
这一叹,叹得直率。仓促之间,焦十一噤口不能答,绕室踱着方步,踱了好一阵,才重新坐回炕沿儿上,道:“就算你真是什么‘江南陈三公子’,就算这真是借尸还魂,我倒要问:你借了鲁大的尸身,苟延了一世的性命,难道不思答报么?这鲁大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好歹也是一家人;你只认‘江南陈三公子’的份儿,那么鲁大的份儿该谁来认呢?再者:鲁大是个苦命的汉,他的皮囊你嫌臭,要是反落一个王公贵人的皮囊,你是不是又要连‘江南陈三公子’的份儿也不认了呢?你说你们家太爷是个太爷,咱们就这么打个比方吧:一个太爷,忽而犯了事、落了职,成了个杂佐小吏,这杂佐小吏能够不安其位,却还要官太爷的饷、干太爷的活儿、摆太爷的谱儿、逞太爷的威风吗?再倒过来说:一个杂佐小吏,忽而走了运、升了官,成了个太爷,这太爷能够不安其位,还要回头吃杂佐的粮、当杂佐的差、跑杂佐的腿、受杂佐的窝囊气儿吗?”
不过焦十一越是言之成理,陈琳就越是难受,忍不住又泪如雨下,满心怨气只作一句话迸出来:“我要回家!”
“就算你‘江南陈三公子’不认鲁大这一份儿,拿这副鲁大的面目回了江南陈家,你家的太爷会认这个份儿吗?纵使太爷认了这个份儿,你家中上上下下的贵戚贵友,又能认这个份儿吗?你,不已经是个现成的鲁大了吗?连这身为鲁大的你都不肯认鲁大的份儿;你叫江南陈家那边儿的人又如何认这个份儿呢?”
最后这几句话可以说是鞭辟入里,陈琳辩无可辩、驳无可驳,抽咽几声,擦了泪,垂了脑袋,嗫声问道:“那么,你说:我为今之计,又待如何?”
焦十一闻听陈琳转了口风,精神一振,昂声道:“说了半天认份、认份,不过就是奉养父母、抚育妻儿——所谓营趁生涯,自食其力,承此一家而已;人生在世,还有什么?”
“你说‘营趁生涯,自食其力’,可是,这耕稼之期、农桑之务,我一概不晓,奈何?”
“田里的活儿慢说你不会干,就算是会、如今也没得干。”焦十一又将陈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可‘江南陈三公子’,总会点儿什么吧?”
“某生前曾经进过学,应童子试也在前列。”陈琳说着,似乎一霎时间便重回往日闲居舞文弄墨的生活,当下微微一笑,道:“平日就是读读书,作作文,尤其是吟咏诗赋,算是得心应手了。”
童子试又称“小考”、“小试”,明、清两朝取得秀才资格的入学考试之谓,包括县试、府试以及院试三个阶段,从乡下人的眼中看,这“江南陈三公子”已经是功名在身的“秀才公”了。
“秀才公啊?”焦十一索性顺藤摸瓜,道,“秀才公的营趁自然大是不同!我这就同邻里们商议去,乡里出了位秀才公,何不趁此替各家各户的子弟们开个蒙,日后说不定也能挣几副头脸出身呢?”说着,焦十一连忙转身到外间屋,同其余众人又是一阵喧嚷,这,就定了局。
鲁大还是鲁大,可四乡八镇的传言却新鲜可观——都说鲁大一向目不识丁,可一场大病下来,居然能诗能文,出口成章,成了鲁先生了。鲁先生特别在家开门延客,有意于进学识字、或者是想要讲文论墨、谈诗说艺者,自行束修以上,鲁先生无不以礼遇之,以诚待之、以实学报答之。
一个粗犺的庄稼汉,忽然之间能够侃侃而谈了,谈什么还都能引经据典,而且吐属风流,用语自然,清隽博雅,兼而有之。至于应对进退,有节得体,大事深切透达,小事细腻明晰,识见往往不凡。
居然有这种奇谭!果真在不数日间,鲁大的新闻就哄传了几百里地,多少人穿乡越野来争睹怪人,闲听怪话。尽管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得懂这“鲁先生”究竟说些什么,可是听得懂的人既然大加叹服,那些听不懂的人当然也得跟着大加叹服了。于是,远近都争着要把孩子托付给这“鲁先生”开蒙。稍稍一算便知道:倘或把这些因为悦服而拜入门下的蒙童都收了,鲁家一门五口非但温饱无虞,不消一两年的时光,就能成就一个小康之家了。
可是在“鲁先生”的躯壳儿底下,毕竟是陈琳。陈琳从开门延客授徒伊始,便借口家中狭仄,不便交接,执意寄居于古庙之中,食宿授读皆在于是。对于鲁大的父母妻儿,陈琳不只不觉有恩,益且不能动情,只能像犬马一般地养饲着。在陈琳而言,这是不能勉强之事;在鲁家老小而言,反正衣食有余,房宅渐渐宽绰,远亲近邻的欣羡攀慕,无日或已,觉来也颇可沾沾自喜,庄稼人好知足,就再也没有什么可计较抱怨的了。
陈琳却不肯知足。他始终还存着还乡回家、认祖归宗之念。无论是人们已经渐渐遗忘的“鲁大”,或者是日益礼敬的“鲁先生”,于陈琳而言,犹如过渡之舟,终有那么一日,他是要“舍筏而登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