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碧城严凤笙 严复与吕碧城的师生情缘
1908年10月7日,英敛之在日记中记录了他与才貌俱佳的红粉知己、天津公立女子学堂监督吕碧城之间的绝情断交。25岁的吕碧城,在与恩重如山的支持者英敛之夫妇、傅增湘夫妇以及自己的二姐吕美荪(又写作眉生)恩断义绝的情况下,是大她29岁的前辈师长严复,为她提供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精神港湾。随之而来的,便是师生二人婉约暧昧、欲说还休的一场男女情缘。
初期交往
严复,福建侯官(今闽侯)人。1866年入福州船政学堂学习,1877年被派往英国学习海军,回国后曾北上天津就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及总办。在此期间,他通过翻译并改写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天演论》,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进化理论,阐述救亡图存的社会观念,影响了传统中国整整一代的读书人。
1904年,严复辞去京师大学堂编译局总办一职离京赴沪,1905年协助天主教徒马相伯创办复旦公学。1907年北上京津,为另一天主教徒英敛之出版的《也是集》写序。1908年8月,他应接任袁世凯直隶总督一职的杨士骧聘请,再次到津。
同年9月,专门为吕碧城讲解耶芳斯(William Jevons)的《名学浅说》(“名学”就是现在通称的逻辑学)。据他在该书序文中介绍,“戊申孟秋,浪迹津沽,有女学生旌德吕氏谆求授以此学,因取耶芳斯浅说排日译示讲解,经两月成书。”
吕碧城,原名贤锡,又名兰清、若苏;字遁天,又字明因、圣因、曼智;笔名碧城女史吕兰清、晓珠、信芳词侣等。祖籍安徽省旌德县庙首乡,清光绪九年即1883年生于山西太原,其时她的父亲吕凤岐正在山西学政任上。吕碧城天资聪慧,文思敏捷,5岁时就能用“秋雨打梧桐”应对父亲“春风吹杨柳”的诗句。
7岁能绘巨幅山水,12岁诗文成篇,每有词作问世,远近争相传诵。“碧城”二字原本是道教话语,《太平御览》卷六七四引用《上清经》的话说,被传统道教奉为元始天尊的老子李聃,“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后人因此用“碧城”来形容神男仙女居住的处所。从碧城女史的自署中,就可以见出吕碧城以仙人自居的心高气傲、目空一切。
在1908年9月11日至11月13日的日记中,严复详细记录了翻译讲解《名学浅说》的进度。如9月11日开始翻译《名学启蒙》,9月14日“到女子公学,以《名学》讲授碧城”,11月13日译《名学》完。另据吕碧城在1932年的《欧美之光·使人恶化之科学》中回忆,严复曾书写“明因读本”四字于《名学启蒙》的讲义上,吕碧城因此改字为“明因”。
关于自己与吕碧城的初步交往,严复在9月7日写给甥女何纫兰的书信中介绍说:“吾来津半月,与碧城见过五六面,谈论多次,见得此女实是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外间谣诼,皆因此女过于孤高,不放一人在于眼里之故。英敛之、傅问沅所以毁谤之者,亦是因渠不甚佩服此二人也。
据我看来,甚是柔婉服善,说话间,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处。……渠看书甚多,然极少佩服孔子,坦然言之;想他当日出而演说之时,总有一二回说到高兴处,遂为守旧人所深嫉也。”
婚姻观念
这封书信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严复与吕碧城师生两代人之间关于婚姻自由的高度共识:“吾一日与论自由结婚之事,渠云,据他看去,今日此种社会,尚是由父母主婚为佳,何以言之?父母主婚虽有错时,然而毕竟尚少;即使错配女子,到此尚有一命可以推委。
至今日自由结婚之人,往往皆少年无学问、无知识之男女。当其相亲相爱,切定婚嫁之时,虽旁人冷眼明明见其不对,然如此之事何人敢相参预,于是苟合,谓之自由结婚。转眼不出三年,情境毕见,此时无可委过,连命字亦不许言。
至于此时,其悔恨烦恼,比之父兄主婚者尤深,并且无人为之怜悯,此时除自杀之外,几无路走。渠虽长得不过二十五岁,所见多矣。中国男子不识义字者比比皆是,其于父母所定尚不看重,何况自己所挑?且当挑时,不过彼此皆为色字,过时生厌,自尔不终;若是苟且而成,更是看瞧不起,而自家之害人罪过,又不论也。其言如此。我闻其言,不意此女透澈至此。”
与这段话相对应,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介绍说:“无论自愿的形式是受到保护,还是遭受践踏,奴役依旧是奴役……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认定,平等是有例外的。对于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来说,平等是无效的。”
恩格斯所区分的是恰好相反的两种文明境界和人生价值。在西方社会里,虽然也存在着人身依附性质的甘受奴役,但是,从古希腊、古罗马以来的西方主流文明所正面提倡的,一直是主体个人以人为本、自由自主、意思自治、契约平等、民主参与、宪政限权的另一种价值谱系,也就是胡适于1918年在《新青年》“易卜生号”破天荒第一次为中国社会所提倡的“健全的个人主义”的普世性的价值观念。
与这种普世性的文明境界和价值谱系相比较,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却又不得不在男女婚姻方面依赖于父母之命的吕碧城,以及自以为学贯中西却偏偏反对婚姻自由的严复,依然停留在因为“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而“甘受奴役”的前文明甚至反文明的思想局限之中。
他们对于强权专制的父权家庭、官权社会和皇权国家,保留着根深蒂固的人身依附性质的依赖心理。
在同一封书信中,严复还谈到吕碧城的舅舅严海帆的家庭纠纷:“伯玉夫妇等已于昨晚到津,亦住长发栈。伯玉因吕姑太事,夫妻似有反唇……”
这里的“伯玉夫妇”,指的是严复的长子严伯玉及其妻子吕静宜。吕静宜的父亲吕增祥,是协助汉语写作能力有所欠缺的严复共同翻译《天演论》的同僚好友。1901年5月吕增祥因公殉职,严复视吕增祥的儿女如同己出,不仅长子严伯玉迎娶了吕增祥的二女儿吕静宜,二女儿严璆也亲上加亲地嫁给了吕增祥的二子吕彦直。
吕彦直未满8岁便随同姐夫严伯玉前往巴黎留学,回国之后成为南京中山陵的设计者。这里的“吕姑太”指的是吕静宜的姑姑、著名才女诗人吕汶。
吕汶早年一直与兄长吕增祥一家共同生活,30岁才嫁给严海帆。1908年前后,吕汶与严海帆绝情离异,带着女儿桂宝独立生活,经严复和杨士骧出面协调,由严海帆担任盐政官的兄长严郎轩,每月提供30两银子的赡养费用。
严郎轩与严海帆兄弟恰好是吕碧城的舅舅,由于父亲去世、家产被夺,吕碧城和二姐吕美荪从1897年起一直寄居在大舅父严郎轩家中。吕汶后来去世时,遗诗一卷就是交给吕美荪保管的。而严桂宝当年又是吕氏四姐妹贤钟(惠如)、贤鈖(美荪)、贤锡(碧城)、贤满(坤秀)担任教习的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的一名学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层亲戚关系,吕碧城才得以与严复很快建立师生情缘。
师生情缘
严复的甥女何纫兰,是结婚生育之后才进入上海中西女塾读书学习的一名女学生,同时又是严复所钟爱的私淑弟子。由于她对中西女塾这所教会学校的教学内容多有不满,屡次与严复讨论如何兴办一所更加理想的“完全女学”。1906年先后担任上海复旦公学和安庆高等学堂监督的严复,便经常拜访该校校长查理逊女士(Miss Helen L.
Richardson)以交换意见。1907年北上京津期间,严复通过英敛之与吕碧城相识,并且为她撰写的《女子教育会章程》题写序言。
回到上海后,严复又代何纫兰给吕碧城写信,其中所表现的应该是严复与何纫兰之间共同的女学理念:“吾国屡遭外侮,自天演物竞优胜劣败之说自西徂东,前识之人咸怀复亡之惧,于是教育之议兴于朝野。
顾数年以来,男子之学尚未完备,而所谓女学,滋勿暇矣。第自妹观之,窃谓中国不开民智、进人格,则亦己耳。必欲为根本之图,舍女学无下手处。……妹每怀此情,而恨同声者寡。近于舅氏处得睹大著《女子教育会章程》,不觉以手加额曰: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1908年10月16日,很少写作艳情诗的严复,诗意盎然或者说是情不自禁地写作了一首《秋花次吕女士韵》:“秋花趁暖开红紫,海棠着雨娇难起,负将尤物未吟诗,长笑成都浣花里。……君不见洞庭枇杷争晚翠,大雷景物饶秋丽,湖树湖烟赴暝愁,望舒窈窕回斜睇。
五陵尘土倾城春,知非空谷无佳人,只怜日月不贷岁,转眼高台亦成废。女環琴渺楚山青,未必春申尚林际。”这里的“秋花”、“海棠”、“尤物”、“佳人”、“倾城春”的所指,显然是才貌俱佳的吕碧城。严复大量使用《九歌》、《离骚》中的典故,所抒发的是他对于25岁还没有找到情感归宿的吕碧城的怜香惜玉之情。
就在写作这首艳情诗的第二天,严复在写给甥女何纫兰的另一封书信中,专门介绍了他对于吕碧城更进一步的深入观察:“碧城心高意傲,举所见男女,无一当其意者。极喜学问,尤爱笔墨,若以现时所就而论,自是难得。但以素乏师承、年纪尚少,二十五岁。故所学皆未成熟。然以比平常士夫,虽四、五十亦多不及之者。身体亦弱,不任用功。吾常劝其不必用功,早觅佳对,渠意深不谓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终其身之意,其可叹也。”
在写作这一诗一信的前几天,长期吸食鸦片烟的54岁的严复,竟然返老还童般激发出了召妓冶游的兴致。10月11日,他在日记中留下了“到全乐班,叫素云”的记录。10月14日另有“下午到全乐班,方仪廷请。又到翠升班”的记录。除此之外,严复还有一首标题为“答某女士”的更加肉麻的艳情诗词:“赠我琼瑶一纸,记说暮山凝紫。何许最关情?云裂夕阳千里。罗绮罗绮,中有清才如此。”
这里所谓的“某女士”虽然隐去了姓名,能够让50多岁的严复如此动情的,大概只有才貌俱佳的吕碧城。只是严复对于吕碧城婉约暧昧的情感投入,并没有得到对方的积极响应。到了1909年6月13日的日记中,严复只好颇为无奈地写道:“下午,吕碧城来视,谈极久。此儿不嫁,恐不寿也。”
同年11月12日,已经应学部尚书荣庆聘请到北京就任审定名词馆总纂的严复,在日记中留下“胡仲巽来,言其兄不要碧城”的记录。胡仲巽的兄长,就是时任驻日本公使的胡惟德。12月9日,严复在《与夫人朱明丽书》中介绍说,胡惟德“已与一美国女学生定亲,不知信否?碧城虽经母姊相劝,然亦无意,但闻近在天津害病颇重。其二姊眉生曾来寓告我,并求我为碧城谋出洋”。
随着胡惟德与吕碧城之间的议婚失败,参与牵线搭桥的严复从此再没有留下与吕碧城直接交往的文字记录,两个人之间的师生情缘就此终结。